姜增产
一
何老云自小就很受爷爷宠爱。爷爷有三个孩子,前两个都是闺女,何老云的爹是独支香火。爷爷是祖传八代的中医,本指望将精湛的医术传给儿子,怎奈,儿子不想靠医吃饭,却跟人下南洋,做生日,在婚后不久就一去不复返了,何老云是背生子。
何老云的爷爷有两大嗜好,一个是抽烟,羊皮荷包和长杆烟袋经年不离身。另一个就是喝酒,家里的橱桌上放着一只瓷坛子,里边泡着鹿鞭、虎鞭和人参等,张牙舞爪的。每每吃饭时,爷爷都会倒出一小盅酒,拿筷子蘸点,抹在孙儿嘴上,然后顾自喝下,念叨着:“鞭酒,长生酒也!”
何老云跟爷爷几乎形影不离。爷爷到医堂,给病人切脉,何老云就在旁边,拿根木棍当胳膊,极其认真。爷爷到茅房小解,何老云就站在旁边,模仿爷爷的样子,抓捏着小玩意。何老云总愿歪着脖子,观看爷爷的“小弟弟”。每到此时,爷爷便会逗他:“看啥?爷爷这里有记号,别人偷不去。”
何老云八岁那年,爷爷便教他把脉。先将那枯黄的葱叶子吹起来,扎住,用手指轻轻地拿捏,训练手感,半年后,何老云就进入了寸关尺的正宗训练。后来,爷爷又教他针灸。祖上传留下一个小铜人,身高一尺,全身布满了穴位,每个穴位处都有一个小孔,比银针略粗一点,何老云每天都拿银针扎着。半年后,爷爷要考孙儿的寻穴功夫。爷爷给小铜人穿上衣服,让爱孙听令针刺不同的穴位,何老云每次都是一针中的,毫不含糊。再后来,爷爷便传授经络穴道、奇经八脉及药理,何老云居然闻过而不忘。何老云二十岁时,就把爷爷肚子里的东西几乎全都搬了过来。爷爷见孙子的医术基本成熟,便逐渐退隐幕后,让孙子坐诊祖传的 “众生堂”。
何老云不仅传承了爷爷的医术,也学会了抽烟和饮酒。何老云饮酒不像爷爷那样循规蹈矩,总是经常变换着坛子里的东西,譬如牛鞭、驴鞭、狗鞭等,几乎四肢动物的鞭全都尝试过。何老云常饮鞭酒,受益匪浅,也将此秘诀传与他人,于是,方圆百里,长生酒(鞭酒)盛行。
何老云在药理上也大有发展,最为拿手的是治疗大疮病,亦即如今的性病,在那个乱世,确实生意兴隆,堪为当地响当当的“药王”。
日本鬼子扫荡胶东那年,何老云刚过半百,爷爷已经一百零六岁了,而爷爷的身板却依旧硬朗,为周边闻名的“老神仙”。
这日,闻听鬼子要进村,村人都拾掇些干粮,牵着值钱的家畜跑上北山。何老云家里没有牲畜,唯一值钱的就是那个医堂。何老云让家人带着东西,自己叫上爷爷一块走。可是,爷爷执拗不走。爷爷认为,东洋人再坏也不会坏得没了人性,让孙儿带上家传的小铜人和几盒子银针上山躲躲,自己留守医堂。
何老云与村里人都躲在后山的老虎洞里,眼看着村子里火光冲天。傍黑,何老云随着人群回村,发现鬼子烧毁了十几幢房子,他那苦心经营的“众生堂”也付之一炬。何老云无心关注医堂,到处寻找爷爷。何老云终于找到了爷爷,爷爷躺在村东的小河边。爷爷死了,死得很惨,胸膛被剖开,裆下被掏空,连肾脏一起全被取走了。看着爷爷的惨相,何老云几乎疯了,大喊:“小鬼子,我跟你们没完!”
何老云修复了“众生堂”,重操旧业。
一天,一辆彩棚马车驶进村里,直接来到“众生堂”。马车里下来四个人,穿着都很讲究,说是主子患病,请求何老云上门诊治。
何老云经常出诊,但都是熟人相求,见来者面孔陌生,便推辞说:“实在对不起,我不出诊。”
一支冷冰冰的手枪悄悄抵住了何老云的腰部,声音很低:“放聪明点,这是你发财的好机会。”
何老云判断来者不善,只得带上寻常出诊的医具,又将爷爷留下的烟袋荷包装满了烟,搭在肩上。
二
何老云上了马车,彩棚的帘子被拉下了,三只手枪对着他。马车出了村子之后,何老云便被蒙上了眼睛。
何老云被解开蒙眼的带子时,屋里有一个鬼子官,两边还有持枪的卫兵。
“何老先生,实在对不起,让您受惊了。”鬼子官很是和善。
何老云见是鬼子,心底一股涌流直冲嗓门,瞬间又将这股滚烫的涌流暗自饮下了。
鬼子官引领何老云来到隔壁。屋里是标准的医堂设置,比他那“众生堂”气派多了,只是没有药柜。“何老先生,如果你愿意的话,从今开始,这个医堂就是您的了。干好了,您会飞黄腾达的。”
何老云接收的第一个病号,是一位穿戴和服的倩倩女子。这女子长期痛经,多处求医均不凑效。何老云切脉后,开了方子。
中药取回后,鬼子官要求由何老云亲自熬制。
“何老先生,请您先行品尝,这是本部的规定。”看着混杂的药汤,鬼子官灵机一动。
何老云端起汤碗倒出小半盅,一饮而尽,斜眼瞅着鬼子官。
何老云确为高手。女子服药一周,身子那不适之感全然消失,这令鬼子官大为震惊。何老云成为日军军营里唯一的一名中医。
这日,一个鬼子来到何老云的医堂,进门后,顺手将门关上。小鬼子解开腰带,轻轻地拿出“小弟弟’。这小弟弟满头疱疹,颈部有些溃烂。
“这是典型的大疮。”何老云嘟囔着,随手开了方子。
取回的药依旧由何老云亲自熬制,依旧要亲自“首品”药汤。
这个鬼子只服用了三付草药,那小弟弟竟然完好如初,重新抖起了精神。
何老云接连治好了四个鬼子的”小弟弟”,诚心诚意地“救死扶伤”,成为军营里的“至宝”。鬼子官一有时间,就把何老云请到司令部,询问长生之道。
“何老先生,你不愧为中国名医,出手不凡。不瞒你说,当下我这军营中,大疮病极其猖獗,不知是何原因?”鬼子官又在求问。
“大疮病,乃乱性所致。”
鬼子官点头,倒了一盅酒递过:“这酒,阳猛刚烈,本君命其为‘长生酒’,请先生品尝。”
何老云端过酒盅,鼻子一闻,赞道:“好酒,当为珍奇鞭酒也!”
“呦西,何老先生真不愧药王,请品一下,此为何鞭?”
何老云未饮,再次细闻,摇头说:“不似畜兽之鞭,不敢断言。”
“呦西,”鬼子官打开内屋,是一卧室,案头放着一只大型玻璃器皿。器皿里装有完整的一组怪物:两个肾脏和两只睾丸,一根十分夸张的男性生殖器,大有一柱擎天之势。何老云近前细看,这阳物腰部有一个小小的胎记,他清醒地记得,这是他爷爷的!立时,像吞了一块火炭。
“何老先生,壮阳百鞭莫过于人鞭,人鞭莫过于百岁之仙!”鬼子官奸诈地笑着。
“太君,恕我直言,百鞭皆可壮阳,唯独人鞭不可。”
“喔?何以见得?”
“譬如结石。牛生结石谓之‘牛黄’,狗生结石谓之‘狗宝’,而人生结石则为病,百害无一用。”何老云强忍着火炭似的灼烧,挤出一丝笑容。
“呦西,颇有道理。只不过,人乃动物之最,尤其百寿者,吸天地精华,久食之岂能不长生?”
“非也!”何老云游运唇舌:“近亲婚,怪胎矣。故而,虎不食子,蟒不吞蛇,此常理,蛇虎皆知也。太君如此聪明,怎能不晓?异类相食方能相生,同类相食必将相克,还请太君三思。”
“为何相克?”鬼子官双眉凝起。何老云道:“只缘病魔哄起耳。”
鬼子官将信将疑。“依先生之理,倘若无病者即可食之?”
何老云点头。
“那好,有劳何老先生亲自查验一下,本君储备的那些老肉有无病患。”
三
何老云随鬼子官和卫兵们一起来到一座屋子。
屋子里住着六位老者,身着囚服,衣服上标有编号,皆是鹤发童颜。
何老云按照鬼子官的吩咐,先从一号开始查验。
一号老者是何老云的邻村人,姓夏,个子很矮,人称“夏雀子”,高龄一百零二岁。夏雀子熟知何老云的底细,看着往昔一身正气的何老云被鬼子前呼后拥着,吃惊地刚欲说什么,被何老云用手势止住了。
何老云把了夏雀子的手腕后,摇摇头,拿出炭笔在夏雀子额头打了个“×”,又朝二号走去。
何老云巡诊了一遍,依次在六位老者的额头上都画上“×”,摇头而去。
“何老先生,难道这六个老肉都不可用?”回到司令部,鬼子官急切地问。何老云叹道:“此六位脏腑已朽,寿将不远,晦气浓重,不可让其久待军营。”
鬼子官有些恼怒,吩咐卫兵:“传令,将六个老肉拉出军营,统统枪毙!”
“且慢!”何老云惊恐地盯着鬼子官:“太君,古言道:百年为仙。此六位皆已百岁,两世为人,仙者从不独去!枉死者必定牵走仇家灵魂。若是太君执意要处死他们,灾难必将降临您和您的军营,务望慎行。”
“那,依先生之意……”
“在下认为,六位老者气数将尽,即使放了出去,不待回家必定老死途中。到那时,他们就怪不得您了。”
“呦西。”鬼子官眼睛转动了几下,向卫兵嘟囔着什么。
四
日军频频下乡扫荡,军营里大疮病此起彼伏,泛滥成灾。由此,何老云的作用益显重要。看病,开方子,熬药,何老云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
这日,鬼子官将何老云邀入司令部,褒扬道:“何老先生为我大日本帝国日夜操劳,应众将士请求,今晚设宴为您庆功。”
闻听庆功,何老云想起了那个内屋,谦道:“祛病治患,医者天职,区区小事,举手之劳。太君真要设宴,在下有一请求,届时为 兄弟们讨一杯长生酒。此酒有助于大疮康复。”
“何老先生真乃慈悲胸怀,万事都还想着弟兄们,小可!”
傍晚,鬼子官来到何老云的医堂。何老云正拿药捻子碾压着冬青叶子。鬼子官问:“何老先生,此为何用?”何老云道:“在下近日闹肚子,碾药自用。”从容地将那些黏糊糊的冬青叶子汁填入口中,拿水送下。
餐厅里气氛热烈,四张八仙桌子周边都坐满了人。鬼子官发表祝酒词后,两个士兵抬来那只大型玻璃器皿,每人面前都斟满一大盅。
“将士们,此杯长生酒,为百岁无疾仙人的阳肾泡制,当为世间珍宝。应何老先生请求,本君广施恩德,务望诸位珍惜!”
全体痛饮。唯有鬼子官端着酒盅,迟疑地看着何老云。何老云眯起双眼,一饮而尽,将酒盅倒擎空中。鬼子官竖起大拇指,遂一口饮下。
何老云舔着嘴唇,递上乞求的眼神:“此酒确为天下珍奇,太君海量,在下斗胆再敬您一杯。”
“呦西!”
何老云与鬼子官又单饮了一杯长生酒。
酒过三巡,在场的日军全部醉倒。
何老云摇晃着身子,悄悄爬出餐厅,在黑影中溜向一条狭窄的排水沟。
五
东边天际泛着“鱼肚白”。何老云终于回到村头。他没有马上回家,却直接来到爷爷的墓地。
“爷爷,孙儿为您报仇了!”何老云跪在爷爷的坟前,掏出随身带的那只羊皮荷包。平日里,荷包内看似装着旱烟,夹层里却是足量的砒霜。爷爷生前曾经密授过,行医这个行当也有危险,荷包里不能断了砒霜,一旦遇到绝境,可以自我了断。何老云被劫持后,曾多次想到自裁,然而家仇未报,死难瞑目。昨日下午,他趁鬼子官外出之机,潜入了那个内屋。若不是提前吃下冬青叶子,也很难走出那个餐厅。
天已大亮。何老云正准备起身,猛然发现爷爷的坟旁还有一座新坟,墓碑上写着:百年国耻.千古罪人.汉奸何老云之墓。立碑人是全体乡民。何老云心中凉了半截:为活人立墓树碑,是当地的“咒死”风俗。“我一定能证明我的清白”何老云心想。
墓地西边走来一人,哼着古老的曲子,拐棍“嘭咚嘭咚”的。何老云凝神一看,是那日在鬼子营里见到的那个邻村的夏雀子。何老云想站起来,怎奈身子已不听使唤了。何老云想喊,而那舌头如同烂掉了一般。砒霜的毒性终于发作了。何老云明白,没有机会向村人解释了。何老云艰难地将那只羊皮荷包的夹层被翻开,露出残留的点滴白色粉末,又用力咬破手指,艰难地在墓碑上画了个血红的圆,颤栗地写道:鬼子,长生酒……
天地旋转,何老云卷缩在自己的墓前。
【作者简介】
姜增产,字栢炎,男, 1958年出生,山东省乳山市人,大学文化,就职于乳山市地税局,为山东省作协会员,从事业余文学创作25年,出版了长篇小说《映山红》《雪里红》和《一品红》,出版、发表文学作品200余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