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子驾驶着罐车,得意洋洋地在八里坡向坡顶艰难地行驶着。他撩起衣襟闻了闻,胸襟上的二锅头味道很是诱人,若是喝到肚子里,那该是怎样的一种享受?他擦去嘴角流出的涎水,摸着光头,心里骂道:“狗屁警察,你以为你真的是猫?我真的是那个老鼠?呸!这狗剩子,手下败将,看老子今个儿怎么修理你!”
说狗剩子是三子的手下败将的确不过分。在三子的记忆中,他与狗剩的历次较量都从未输过。
三子与狗剩子是同乡,自小就是同班同学,也是一对冤家。
三子是独生子,身上的两个哥哥出生不久相继夭折。三子爹是一莽汉,喜好唱戏,在生产队里赶大车,据说一鞭子能打出八百磅,是村里出了名的老把式。林彪葬身温度尔汗那年秋季,三子爹照常赶着大车往山上送粪。快马到了山梁,鞭子打了个空花,便亮开嗓门,一段杨子荣打虎上山的经典曲子,经大山回音,竟然跟驴子的吼叫无异。三子爹正得意时,马车右轮子陷下,嗓音未落,人马与大车便一起翻跌十几丈深的沟谷。三子爹临咽气时,对腆着大肚子的妻子交代:这是我最后一粒种子,千万要保管好。
次年,老把式坟头的迎春开花时,三子降生了。娘视若命根子,捧在手里怕跌着,含在嘴里怕化了,含辛茹苦侍奉着这独苗苗。
三子天子聪明,也很霸道。八岁上一年级时,三子偷了同桌的一支铅笔,被后排的同学狗剩子举报了,老师罚了三子一节课的立正。三子怀恨在心,便寻机报复狗剩子。
这天,三子见狗剩买了一个精致的铅笔盒,便借来玩了一会儿,又还给了狗剩。下课后,三子向老师举报,说狗剩偷了他的铅笔盒。老师找狗剩对质,狗剩说是自己刚刚买的,可三子也说是自己刚刚买的,双方争执不休。老师问:你们自己的铅笔盒可有记号?狗剩说,我的盒盖上有一个熊猫。三子说,我不但盒盖上有一个熊猫,盒子里边还有三粒铁沙子,那代表我的名子,不信就打开看看。老师打开盒子一看,在夹层里果然有三粒铁沙子。狗剩被罚站了一节课,班上的同学都知道狗剩是小偷,狗剩委屈地只是哭。上午放学的路上,三子把铅笔盒悄悄还给了狗剩,说是跟他开玩笑,狗剩接了。下午上学后,三子又向老师举报,说狗剩在放学的路上把铅笔盒抢了回去。尽管狗剩争辩,却找不出证人。老师一怒之下,打了狗剩一记耳光,又罚站一节课。晚上放学的路上,三子再次把盒子还给狗剩,狗剩不要。三子说,我借你那盒子玩时,趁机在盒的内夹层里搞了小动作,你知道为什么?狗剩摇头。三子说,我就要治一治你这张臭嘴。
后来,老师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把三子狠狠地批了一顿,滚刀肉这雅号便粘到三子身上。
到高考时,狗剩考上了警校,三子却名落孙山,学了个驾照,跑长途运输。
几年后,狗剩穿上了警服,在交警三中队主管路查。
换了警服以后的狗剩头一次遇见老同学三子,还是在一个夜晚。
这晚,狗剩率几人搞夜查,重点检查酒后驾车。他们把检查的地点选定在八里坡,这是一条主道,又是制高点,东来西往的车辆至此都要减速。一会儿,驶来一辆油罐车,他们把车拦下,打开车门,一股浓浓的酒气涌出来。要了驾照一看,却是三子。狗剩仔细端详,这三子如今变了模样,光亮的秃头,却留着长长的胡子,胖的像头猪,下巴堆积的肥肉把脸整成个梯形。狗剩问:“喝酒了?”三子见是狗剩,心里松了口气,说:“就喝了半斤,不碍事。”狗剩训斥道:“开油罐车还敢喝酒,不要命啦?”三子拍着光秃秃的脑袋,油腔滑调地说:“咱俩同学多年,你还不了解我?鬼都治不了我。”说着,猛踩油门,溜了。
三子的车很破旧,驮着超负的油罐艰难地呻吟着,身后甩出一股浓浓的乌烟。走到半坡时,三子远远地就看见坡顶有几顶大盖帽子,为首的是个小白脸,那就是“欠修理”的老同学狗剩子。
“今天又喝酒了是不?”狗剩子将车拦下。三子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从嘴角吹出一句:“老子没喝酒!”
“没喝酒?没喝酒这酒味那来的?看来不挨罚你是不醒脑的。”狗剩气愤地令手下二人将三子“请”上警车,径直地去往县医院。
令狗剩子难以理解的是,血检结果显示,三子没有饮酒现象。狗剩犯难了。三子忽而一醉醒来,不依不饶,嚷着要狗剩赔偿他的误工费。狗剩只觉得像吞了几只苍蝇,掏出五张大票子一甩,便驱车而回。
狗剩被三子耍了,心中十分恼火,一连几天都寝食不思。
过了几天,狗剩奉命查超载,率员惯例地在八里坡蹲守。
远处,发现三子的罐车拖着乌烟驶来。这罐车刚到坡顶,红色的停车警示牌便亮在路中。三子并未强冲,摇开玻璃,探出肉囔囔的头来,皮笑肉不笑地说:“今天老子确实没喝酒,不知警察大人有何贵干?”狗剩说:“拿你的运单看看。”
狗剩看过运单,说:“你这车门上明明写着‘载重量十吨’,可运单却是二十吨,这是严重超载!”随开具了两千元的罚款单子。
三子接过罚款证明,没有求饶,也未辩解,乖顺地交了罚款,只是奸笑了一下。
次日傍晚,三子又驾车向八里坡爬去,一路喷出的黑烟笼罩着整个路面,惹得行人拿手当扇子。
车至坡顶,自然被拦下。狗剩看了运单,话中带出了火星:“三子,你怎么就是不醒脑,十吨的车拉二十吨,出事咋办?”三子摇头皱眉,吹开胡子冒出一句:“现在不超载挣啥?再说我这车明明能拉二十吨,却偏给核十吨,这本身就不合理。”
狗剩又开具了两千元的罚款单子。三子显得为难,商量道:“今天我没带钱,等下次一起交行不?”狗剩撇着嘴:“还等下次?今天没钱,就把车开到中队,交了钱再放车。”
三子犟不过去,只好把车开到中队的院子里。
第二天一大早,三子就带着钱到三中队交了罚款。领回钥匙后,他习惯地检查油罐的标尺。仔细一看,慌了,二十吨汽油竟一夜蒸发,全没了。三子一把抓住狗剩的衣领,嚷着要中队赔偿他的汽油。中队的人见状,都慌了手脚。中队长问狗剩:“昨天你确实看见他是满罐?”狗剩说:“那假不了,车爬坡时摇摇摆摆,还冒着黑烟,在场的都看见了。”
中队长向三子要运单,三子甩了过去,仔细查看,确实是二十吨汽油。中队长又把值夜班的小贺叫来询问。小贺是三中队公认的老实人,他说昨晚值班特别小心,一直守着门岗,唯独傍亮打了阵瞌睡,不过那两只狼狗都没声响,不可能失盗。
三子把车锁上,转身要走,丢了句:“咱们法庭见!”
中队长吃受不住,他明白,县交警大队是省级“文明单位”,三中队是省级“青年文明号”,一旦输了官司,这些桂冠就全没了,忙拉住三子,脸庞挤着无奈的笑:“兄弟先别急,有话好商量。”
事情的结局是双方私了。三子拿到了二十吨汽油和两趟运费的赔偿。
打从丢油事件以后,三子与三中队的人结下了缘分,见面都打声招呼,任凭这滚刀肉喝酒、超载,无人问津,即使撞到了眼前,也是睁一眼闭一眼,一笑而过。这只老鼠的确在猫的眼里混出了“威信”。
那是个“严打”的日子。三子拉油途中,与几个车友一起吃午饭。三子执意要喝酒,车友们劝说:“快到八里坡了,三中队查得厉害。”三子胡子一吹:“三中队?乃我手下败将,他们敢查我?”酒至多时,三子说出如何诈骗三中队的事情经过。
原来,那次三子装满油后,途中找了私人的油罐把油先卸了,又开着空车爬八里坡。上坡时,右脚双踩着油门和刹车,再打着“S”弯行使,佯装超载。车友们听了,都伸出了大拇指。
说笑间,酒都喝多了,三子已经过斤。
他们驾车继续赶路,三子在前面开路,心里琢磨着:今天有好戏看了。行至八里坡时,依然是黑烟滚滚,依然是酒气熏天。到坡顶时,三子特意摇开车窗,玩世不恭地向狗剩们打招呼,以向车友们显示自己的威风,然后踩了下油门,开始下坡。
三子边空挡滑坡,边扭头向后张望,想看看“道狗子咬油耗子”那精彩一幕。未等后边的“戏剧”开演,三子猛然发现,那宽阔的公路飘向数丈高空。继而,一声巨响,一股浓烟,一片火海……
三子晃了下肉囔囔的秃头,睁眼一看,满是厚厚的乌云。他极力俯视,仔细分辨,却见得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一个虎背熊腰的彪悍汉子,手拿一杆长鞭向他抽来,口骂着“小孽种,小孽种!”幻影般地走向一个小山岗,消失在长满迎春的小土包中。小土包旁,还有一个小土包包,泥土崭新。一个半老妇女哭哭啼啼地在拨弄着一堆冥纸,飘散着木香的味道。三子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妇女怎会是娘?三子擦了下眼睛,那妇女不见了,却看到一个警察端过一只花圈,毕恭毕敬地放于崭新的土包前。这人三子认得,是手下败将狗剩子。
一阵冰凉的暴雨穿过身体,三子感到极寒的恐惧,骨头里都结满冰霜。此时,他猛地意识到,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一个是狗剩子,一个是娘。他想飞向前去看看狗剩子,哪怕道一句歉,却身不由己地直接栽向那个崭新的小土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