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增产
韩老太扭曲的拐棍“嘭咚嘭咚”地挪动着,这漆黑的夜不比寻常。各色的礼花带着“啾啾”的叫声较起劲来,把夜空撕得稀碎。冷不防,哪家门口又冒出一团焰火,“劈里啪啦”地一阵闹腾,霸道地敲打着耳膜。瞬间被焰火挡住的韩老太,怔怔地塑在那里。透过闪烁的光亮,显现出一个佝偻的身子,瘦琐的脸上唯见一对深陷的黑窝子,散乱的“白麻”经寒风的撩拨,颇似“白发魔女”。
“这个日子,就该这么闹腾!”韩老太踏过还有些火星的纸屑,举目仰视,贴着大红对联的街门敞开着,一截木棍横在门间,暂时替代着门槛。韩老太习惯了这种风俗,财神爷腿短,迈不过那门槛,而一旦元宝进了家门,量他也滚不走。韩老太侧过头,将那还有点管用的右耳探进去,隐约听得家中吆三喝四的,心里默想:嗯,就属这三马锅子懒,这不,才吃着呐!
三马是韩老太的三儿子。韩老太有四个孩子,大儿子叫大虎,二儿子叫二龙。本来在三马出生后,不想再要孩子了,可事不由人,就在丈夫刚刚去世后,又背生一女,属鸡的,就取名“小凤”。
韩老太很要面子,尤其是后半辈子,一人拉扯四个孩子,多少人都劝她再找一个,她硬是强撑着,扛了过来。
韩老太的身子骨不太硬朗,年前,韩老太又觉得右胸口堵得慌,悄悄去了村里的诊所。大夫查来摸去后,建议赶紧到大医院做个全面检查。
大医院?那可是个填不满的枯井!韩老太没太在乎,八十好几的人啦,就是现在走了也算不得“少亡”。
韩老太的病起初只有她和大夫知道,韩老太打算守住这个秘密。不想,大虎知道了。大虎私下找到两个兄弟商量,各自出几个钱儿,把老人送到市医院做检查,让老人在三家轮换吃住。无奈,这倔强的韩老太死活不肯,苍蝇蹬了一脚,凶吆个啥?只要还能拿得上炊帚,我就自己蹲着,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韩老太的病并未怎么折腾,只是觉得身子很懒。早晨起来的时候,就听见后邻的许大妈家在杀鸡,老挂钟“当当”地敲了十下,瞅了下天,已知是半晌。若是在往常,韩老太这个时侯早就填饱了肚子,坐在许大妈的炕头上聊天,而今天却没了那个兴致。她想做点饭,图个吉利,可是细细地品味着,没有半点胃口,索性又倒在炕上,就着热被窝继续睡了。
韩老太醒来,是由于许大妈的吆喝。街面上的灯亮了,许大妈早早地吃过了饺子,来找韩老太串聊。
“看,你这觉睡的。上了年纪,能睡着是福!”许大妈这人就是这样,别人身上的一切,都是她羡慕的长处。
“哦,”韩老太摸索着开了灯。外面爆竹熙熙攘攘地响了起来,韩老太猛然意识到,今儿是个特殊的日子。“今晚的饺子一定要吃上,吃一顿管全年。”韩老太暗自提示着自己。
“吃饭了吗?”许大妈打着饱嗝,关切得端详着有气无力的韩老太。韩老太点着头:“吃……晌午吃了,儿子说,晚上到他们家吃团圆饺子。”韩老太唯唯诺诺的。
“就是嘛,懒得做就吃儿郎的,谁家也不差那一口饭!”
许大妈很是通情达理,屁股没坐热就要走。韩老太顺便拿起拐杖,“嘭咚嘭咚”地出了家门。
韩老太先是到了大儿子大虎家。大虎正伏在锅子上,就着锅子里的饺子汤刷碗,媳妇在里间看电视。
“妈,您……怎么来啦?吃饺子了吧?”这个夜晚,应该是小人看老人,大虎有些意外。儿媳也从里间跑出来,嗓子里还哼着曲子。
韩老太瞅了四下,碟子碗都空空的,只有北墙根财神面前的碗里盛着三个饺子。韩老太琢磨着,大儿子的儿子在美国自费留学,家里剩下他们两口子,做饭那是量着屁股裁尿布——没余头。韩老太咽了下口水,说:“俺吃过饺子啦,没事,就想来看看!”韩老太只在房门扫了一眼,点着拐棍出去了。
“嘭咚嘭咚”的拐棍声又响在二龙的门前。韩老太侧耳一听,家里传出吵骂声,像是二龙在教训孩子,媳妇不依不饶。韩老太犹豫了,她觉得最对不起的就是二儿子。当年,家里穷,眼看着二龙岁数大了,却说不起媳妇,没个新房子,哪家姑娘肯跟?二龙的媳妇原本有丈夫,也是本村人,那年在路上被部队的汽车给撞死了,撇下了年轻的寡妇和两岁的孩子。部队当时给了赔偿,说好以后每年给点照顾。后来,这小寡妇就与二龙好上了,但是不能登记,一旦登了记,部队上的那笔补助就没了。二龙稀里糊涂地搬到小寡妇家里,至今也没有自己的亲骨肉。“嗨,今这日子,吵什么架?”韩老太无法进这个门。
饭菜的诱香将韩老太从思绪中拽了出来,韩老太理了理散乱的头,拄着拐棍径直地进了三马的家。在她看来,三个儿子中,就属三马沾了便宜。为了给三马安置这个家,给了媒人不少钱,又盖房子又置家具,花光了韩老太的所有积蓄。这个小三,一个能顶那仨!
三马正在喝酒,看样子早过量了,见娘进来,举起一只酒瓶子,来了句台词:“谢谢妈,有你这瓶酒垫底,俺什么酒也能对付!”
儿媳抱着孩子,窄而凸显的额头布满笑意,忙着给婆婆让座。“妈,吃饭了吧?再吃点!”儿媳嘴里说着,却没拿筷子。桌子上的四个盘子几乎扫空了,只剩下些底子了。三马面前放着一盘饺子,却见不到一个囫囵的,像是一盘子渣,儿媳妇很是尴尬。
韩老太心里明白,这云南妞子,哪会包饺子?
一缕香烟飘过,是橱桌上供着的财神“吹”来的,一只碗里盛着五个饺子,上边横着一双筷子。五个饺子,足足是我老婆子一顿的饭量。只不过,再饿的人,也不能跟财神爷抢饭吃!“我早就吃过饺子了,就想来看看!”韩老太又咽了下口水,拄着拐棍挪向门外。
韩老太的这顿饺子到底没吃上!
韩老太没开灯,爬到炕上,静静地躺了会,不安的情绪也渐渐平顺了。“嗨,别管它,权当是吃过了,反正也不饿!”韩老太自我安慰着,空空的肚肠也不再闹腾了,仿佛真得被饺子塞满了。
韩老太出身贫穷,十二岁那年爹就走了。为给爹安葬,娘一咬牙,将她典当给邻村的一个大户人家做使唤丫头。那时的她俊俏,机灵,主人甚是欢心,偶尔还给点赏赐。
土改那年,韩老太已是老姑娘了,经人撮合,嫁了个贫困体弱的丈夫。韩老太很相信命运一说,她认为自己就这命,一辈子只能给别人还账。丈夫去世后,孩子还小,年年都欠生产队里一屁股债。大虎那媳妇,是用闺女换亲换来的。可怜的小凤,十八岁就嫁人了,女婿家里成分高,大她十一岁,跟个爹似地,命书上说“狗咬鸡,吵夫妻”,那日子,怎么过?想起四个孩子,日子过得都是稀里糊涂的,怎么就没一个出头的?思来想去,韩老太想起了“杨家将”来。当初当丫鬟的时候,老爷喜欢看戏,特别是《杨家将》,每演必看。韩老太对杨家人很敬佩,她认为,做人就应该那样。而让她最反感的就是佘老太君。这老神仙真自私,把儿子的阳寿都夺去了,自己赖在世上不走,弄得一群寡妇,没有一个像个家。
韩老太这样想着,突然把佘老太君与自己联想到一起了。莫非自己也是个克星?早年克死了爹,婚后克死了丈夫,眼下,几个孩子都又受着她的冲克……韩老太似乎验证了什么。
韩老太又摸出了那根拐杖。
许是鞭炮的呼唤,东边天际早早就冒出了鱼肚白。
“哎,财神真的显灵了!”大虎妻子起得早,在街门的横杆子下边,发现一个红包。那包是用红色缎子做的,这种面料现今已不多见,包里装着八十八元钱。大虎喜出望外,这个日子,莫管钱多少,这是个好兆头。大虎将那红包恭敬地放在财神手中,又上了一炷香。
大虎换上了新装,与妻子一起来到母亲家问安好,这是老规矩。
韩老太的街门虚掩着,家门和厢房都挂着锁。“这老太太,起得比我还早!”大虎心里说。
大虎正转展着,二龙和三马也带着家人过来了。大虎是个直肠子,肚子里装不下秘密,没几句话就向两个兄弟炫耀着“财神显灵”的事儿。不料,二龙和三马也都受到财神爷的恩赐,这可是奇迹,看来,老韩家今年是要发迹了!
“妈,可能串门去了。”弟兄仨猜想着,各自回了。
休闲的日子过的就是快,转眼之间就到了初三。初三是韩老太家最具纪念意义的团聚,一则是韩老太寿辰,二则是女婿拜年的吉日。
小凤一家三口坐着农用三轮车“呼呼”地驶来。车子刚停下,那顽皮的小子站在车帮子上就炸响了一挂鞭。小凤与丈夫忙着往家搬东西,寿糕,盘鱼,猪肉,海鲜,蔬菜,还有一箱子酒,几乎把当天的饭菜都置办齐了。小凤做这样的准备已经习惯了,韩老太的四个孩子中,就属小凤日子过得殷实,每当老人家里有事,小凤都是主力。
小凤进门,见家门挂着锁,却未锁上。三个哥哥都已过来,七手八脚地搬着东西。
“妈,哪去了?”小凤问。
“可能又串门去了。”二龙接过妹夫递过的烟,眉眼直往一块凑。
“我去找找吧。”三马很主动。
秦桧有三个好朋友,这是书中说的。可韩老太不如秦桧,她只有一个知心朋友,那就是后邻的空巢老人许大妈。
三马一会就回来了,许大妈说,从过了年就再没见着韩老太。
“不要紧,也许串别的门去了。”小凤是个急性子,不等喘息,就毛手毛脚地准备做饭。
小凤拖过一个黑色塑料袋子,“哗”地倒出来,是一些黑乎乎的马面鱼。小凤没用刀剪,指甲一掐,涩巴巴的老皮给囫囵扒下来,不一会,一盆子马面鱼全都改头换面了。小凤又着手整理那条大盘鱼,瞧那手艺,跟科班出身似的。
一只花猫蹿过来,很实在地叼起一条马面鱼就往外跑。小凤跺脚喊着,院子里的人也一起围堵,一条鱼值十几块呐!那花猫被挡住去路,一闪身跳上了厢房的门。门的玻璃碎掉一块,正好为花猫留了一个通道。
三马仔细一看,这厢房的门上只挂了把锁,没锁上。一拨人开门进去,堵截花猫。花猫钻到粮囤子后面的墙角,任凭咋折腾就是赖着不出来。三马将头钻过去,霉气夹杂着浓烈的农药味直冲鼻孔。三马隐约看到墙角处有一堆黑乎乎的东西,上边像是腐烂了,长出一层白毛,本能地退了回来。几个人都挤了过去,将那土囤子挪开,不禁大吃一惊:只见韩老太卷缩在囤子后面的墙角处,安祥地睡着。韩老太换了新装,是她放了多年的寿衣,旁边有一只“敌敌畏”空瓶子。
韩老太被放置在院子里的一扇门板上,子女们一番哭啼。小凤的哭声最伤心,看那架势,像是要跟老人一起去。三个嫂子将死去活来的小凤拉扯起来,劝慰着:“新正大月的,别太伤心,娘在的时候咱待他也不薄,都往九十上数的人了,也算是喜丧!”
许大妈擎着红眼圈赶来,带来一墩子烧钱纸。许大妈没有哭声,只是跪地趴在老姊妹身上,闭着眼抓挠着,半天才透出一句:“老姐姐,你怎么连声招呼也不打,就走了……”
小凤想拉起许大妈。许大妈那手死死地抓着,不想把韩老太的胸襟扯开了。娘的寿衣是小凤亲手缝的,衣料是娘出嫁时带过来的,黑绸子花面,红缎子衬里。小凤正想给娘扣上衣扣,却见那上衣的衬里被撕掉一块,嚷着:“妈,你这好好的寿衣,里子哪去啦?”
大虎探头看去,猛然想起了财神赐给的那个红包,忙扯了二龙一把,二龙又扯了扯三马。
小凤整理着娘的衣裳,又意外地发现,在衣服的夹层里藏着一张纸,是孩子用的方格纸,上边歪歪扭扭地写着六个字:我吃过饺子了。
三个儿子瞅着,近几天发生的事如一把火焰,燎着滴血的心。六只硬朗的膝盖响亮地撞在地上,男子汉的嚎哭,震天撼地,撕心裂肺……
“妈!您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