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高僧圆仁留踪乳山
□ 高玉山
公元839年四月十七日上午,雾雨重重。一艘两桅两帆的木船晃悠着驶进胶东半岛东南端的乳山海边,抛碇停住。少顷,一小艇载七人行上岸来,东张西望,终于看见前面过来两位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老者,连忙上前作揖:“请问老丈,此地是何处?”老者还礼道:“这里是大唐国登州牟平县唐阳陶村。敢问客从何来?”“我们是日本国遣唐使团的一艘船,只因与船队失去联系,不知方向,漂泊至此,还望老丈多多关照……”
这是个真实的故事。
盛唐时期是中国历史上最为开放的时代之一,大唐帝国敞开怀抱迎接来自任何国家的人,并且向外国留学人员发放全额奖学金。这更吸引了世界各国尤其是日本、韩国政府派出大批遣唐使和留学生,前来学习中国的先进文化。就在这样的大好时机下,日本著名高僧圆仁于唐开成三年(838年)随遣唐使团入唐。当时,日本与朝鲜半岛的新罗国交恶,船队不能继续沿着朝鲜半岛岛链安全地航行到达中国的山东半岛,只好利用每年五六月份难得的西北风西行,横渡危机四伏的开阔海面,从南面的扬州或宁波登陆,然后往长安进发。
那么圆仁怎么到了乳山口(唐时称乳山浦)呢?一本《入唐求法巡礼行记》把我们拉回了那个久远的年代。
圆仁随团历经千难万险,九死一生,于838年七月二十五日抵达扬州。他满怀希望地递上去台州天台山、再去长安深造学习佛法的请求,但遭到扬州府拒绝,认为他已经是学问较高的“请益僧”(“请益僧”是在佛教上学有专长、带着疑难问题前来大唐质疑问难的僧侣),远高于“留学僧”,不能享受唐朝政府全额奖学金居留、学习的优惠待遇。始终得不到通关文牒的圆仁在扬州求法学习了七个月后,只好怏怏地随其时已完成对长安访问的使团船队回国。唐开成四年(839)三月廿二日,圆仁在官府监视下被送离境。
于心不甘的圆仁在回国途经海州(今连云港)时称病,与三个徒弟上岸千方百计想隐居起来滞留中国。虽然也是黑头发黄皮肤,但还是被当地百姓识破报官,被迫仍乘第二船追赶船队。此时这条船已与船队中的其它8条船失去联系,由于云雾雨气,四方不见,风变不定,经过近20天的海上颠簸,终于于四月十七日看见陆地,大家欣喜若狂,以为是到了新罗国南边,可是圆仁徒弟和水手上岸一打听,方知是“大唐国登州牟平县唐阳陶村之南边”(今乳山市大陶家村之南边),不免有些失望。遂投帖报当地官府,并在岸边扎下营帐,等待与船队会合,等待风向转变,以便继续回国的航行。几天后,牟平县衙派判官慰抚,帮助调配食料,并报请州衙赠赏酒饼绢锦。
他们四月廿六日傍晌时分到达乳山西浦,这是个港口,可以加水添粮,修补船只。这里的独特景观格外引起圆仁的注意,他这样写道:“廿六日,早朝,云雾微霁,望见乳山,近在西方。风起东北,悬帆而行。巳时,到乳山西浦,泊船停住。山岛相卫,如垣周围。其乳山之体:峻峰高颖,顶上如锋,山根自岭下而指六方。于澳西边亦有石山(指西乳山——作者注),岩峰并岭,高秀半天。”下午,30多个住在这里的新罗人骑马乘驴来看望圆仁他们,围观的百姓中有人告诉说昨天看见一只船队过去了,圆仁听了不免唏叹一番。
那一年的四五月份少有晴天,对圆仁来说真是惊心动魄的日子,从他的这一时期的日记中可以看到:雾雨重重、风吹浪高、风吹不定、重雾塞满、风浪相竞、雷鸣电耀、洪雨大风、舻缆悉断、风逾不顺、大雨似流、雷鸣浩雨、逆风劲吹……这样描述恶劣天气的词语频频出现,船头上神龛的顶板被大风吹走,桅杆也被吹断,船上人人胆战心惊,不能自抑。圆仁为得顺风,每天祭五谷供,祠五方龙王,诵经及陀罗尼。他还要全船人员共同发愿祈祷神灵,并祭施火珠一个于住吉大神,水晶念珠一串于海龙王,剃刀一柄于主舶之神,以祈求平归本国。
圆仁师徒现在算是在中国非法居留,因为他们没有官方发放的通关文牒。此时,淫风浩雨、缺粮、生病、船破、归依船队无望,尤其还已病死好几个水手、杂工,这些困难险情接踵而来,怎么办?圆仁真是寝食不安,冥思苦想。那个在中国深入研习佛经、跟从佛学大师修行的强烈诱惑像火盆一样日夜煎熬着他的心,想留在中国的念头像大海波涛一样一直在他的脑海里翻腾。他在想,来一次中国是多么的不易,此次入唐船队4条船650人,竟有260人在凶险的航行中未能生还,其中3号船140人仅剩20多人。他想到虽然生死都乃佛之御灵,但前几天已过了45岁生日,人生有限啊,自己带来的30个佛学疑难问题还无答案呢。他还想到走时自己的雄心壮志和众僧的期望,想到当年鉴真大师六渡日本的壮举,觉得无比惭愧。如果我这样空手回去,将后悔终生。他还隐约觉得,由于高额开支造成的沉重负担,日本政府今后可能不再派使团留学生到中国来了。我一定要抓住这次机会,决不听天由命。虽然今后的旅途水远山遥,充满危险,但我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四月廿九日,经过深思熟虑的圆仁与随船的新罗人翻译道玄商议,留在中国是否可行,回答是“稳便”。他又试探问当地村里的勾当(管事的)王训,也说没问题。他胸中热流汹涌,想到在乳山口一带逗留期间,他与官府、百姓、新罗人多次打交道,深深感到这里的人和善友好,淳朴热情,礼待有加,不仅帮助修船筹粮治病,还告诉他出海东行五六十海里有赤山法华寺。这使圆仁心中亮堂许多,遂毅然下定决心,不跟遣唐使团一起回日本了,我要留在中国,到赤山去,然后再寻机西上长安,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就这样,由于罕见的连绵浩雨,风逾不顺,加上乳山口一带岛礁颇多,海岸线曲里拐弯,地形不熟的圆仁竟进进出出迂回四十多天,直至六月初三日,在当地人的指点下,方从邵村浦乘潮而行,或帆或橹,遥指赤山去。在由新罗人张宝皋所创的赤山法华院中,他们师徒三人故伎重演,说是船得风已于夜间开走了,装作意外地被抛弃了,这才成功地留了下来。在当地僧人、百姓的帮助下,圆仁最终获得了通关文牒,走上了前往他心中圣地的朝圣之旅。
在圆仁法师整个入唐求法历程中,乳山口是一个关键的节点,是改变他一生的命运、成就他一番大事业的转折点。有意思的是,圆仁对乳山口的缘分还没完。847年(唐大中元年)七月二十日,圆仁法师入唐求法届毕,乘新罗人金珍船回国再次途经乳山口,这次他可是携带数百卷经书和大唐人民的深情厚谊满载而归的。
被誉为日本的玄奘的圆仁法师备受日本史学界的重视,日本专家学者曾多次到中国探访追寻其入唐求法的实际路线和活动踪迹。2002年12月29日和2003年12月21日,日本国国学院大学教授铃木靖民、酒寄雅志、林和生、土肥义和,研究员平泽加奈子、山崎雅稔,助教授田中史生、佐藤长门分别来乳,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马一虹博士的陪同下,实地考察圆仁入唐求法时途经乳山的路线。2005年10月2日,来自圆仁家乡的枥木县立博物馆学芸部长補左兼人文课长千田孝明、研究员本田諭一行也到乳山口考察。那几次都是风和日丽,我陪同日本学者在乳山口、和尚洞、三甲疃、望海庄、大陶家、西山赵家等地沿途查看,重走圆仁乳山踪迹,感慨万分。人类文化的力量是伟大的,其传播、共享是不分国界的,圆仁法师的日记就是关于日中关系早期阶段的弥足珍贵的历史文献。
铃木靖民教授告诉我,圆仁法师在日本声望很高,他回国后成为日本天台宗三祖,卒后获天皇赐慈觉大师谥号。每年4月14日上午9点(北京时间8点),日本、中国约80家寺院同时鸣钟纪念圆仁法师诞辰日。这本用古汉语写的《入唐求法巡礼行记》是日本人历史上的最早的正式的旅行记,被尊为国宝,具有很高的史料价值,与中国唐朝玄奘的《大唐西域记》和意大利马可·波罗的《东方见闻录》并称为世界三大旅行记,在世界文化史上享有盛誉。
往事越千年,换了人间。我站在乳山口南岸海边,遥望无边无际的大海,不禁浮想联翩。我仿佛看到了当年圆仁法师在雾雨蒙蒙中驶入岸边的那艘孤船,脑海里也在想像着圆仁法师在乳山期间心情起伏变化的一幕幕情景:在风雨中的焦虑万分,上岸埋葬病死船工的心痛惆怅,与当地官府、百姓及新罗人打交道的怡情悦性,与当地人一起过端午节的满面春色,下定决心留在中国后的安心乐意,使我对坚忍不拔、百折不挠的圆仁法师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乳山口,你可是古代中日文化交流的见证者啊。
圆仁法师在乳山还有哪些轶事,可惜史书没有更多记载,我们无从知道更多详情。但是,乳山口东行不远那座有“一桥跨海陆,脚踏天地间”之感的仙人桥,桥下面的那座和尚洞却留下了千古佳话,圆仁法师在和尚洞里打坐诵经的场景已成当地百姓口口相传的历史,乳山市也在和尚洞附近立碑铭文纪念。还有,“乳山”一名在他所撰的《入唐求法巡礼行记》一书中载入史册,依我的阅读范围知道,这是“乳山”一名最早见于史籍的记载。或许今后有人能从浩如烟云的史籍中和考古中有新的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