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访峻青
郑华
题记:
2012年6月,乳山母爱文化研究会主办的《母爱文化》杂志编辑部收到著名作家、文艺评论家、烟台教育学院安家正教授题为《这是一个发现:母爱文化》的文章,对乳山打造地域文化品牌、提供创新型的经验给予高度的评价。文章同时向乳山文化界传递了一条有关胶东育儿所的重要信息:“许世友司令员,在胜利时到育儿所认亲领子的情景,催人泪下,那真是一曲母爱的高亢颂歌。乳山的同志千万抢救呀!趁现在当事人还在,例如著名作家峻青的夫人于康大姐,当年是育儿所的医生,差点为掩护孩子牺牲。现就在上海养病,头脑十分清晰。”市文广新局党组决定,抓紧时间进行采访,全面整理胶东育儿所的情况,并及时与安教授取得沟通,安教授又热情地与上海峻青先生联系。
峻青,原名孙儒杰,字俊卿。著名小说家、散文家、画家。1923年生于海阳县郭城乡西楼子村。抗日战争时做过教师、报纸编辑、前线记者。解放战争中,随军南下中原。1952年调入上海。1981年发起创办并主编《文学报》,曾任中国作协理事,作协上海分会代理党组书记、书记处书记、副主席,上海市炎黄文化研究会副会长、炎黄书画院院长。出版《峻青文集》六卷本,计400万字。《黎明的河边》《老水牛爷爷》《党员登记表》《秋色赋》《雄关赋》《海滨仲夏夜》等小说、散文曾多次入选大、中学语文课本。《黎明的河边》《民兵的儿子》《党员登记表》《海啸》等被拍成电影。上世纪50年代作品被译为英、法、俄、西班牙等多种文字在海内外出版。
战地伉俪青梅竹马
2012年7月11日,上海徐汇区天钥桥路段,空中蝉声嘹亮,街道车水马龙,到处人声鼎沸。我们几经辗转,竟在闹市区寻到峻青先生的家,真应了一句古语:“小隐隐陵薮,大隐隐市朝。”90岁高龄的峻青先生看到家乡人,笑得很开心,一边连声说“好啊好啊,家乡来人了。”一边急忙走来与我们握手。峻青先生满头华发,一副墨镜架在额前,一件宽大的黑色夹克穿在身上,随意,庄重,很酷,一派自然洒脱的大艺术家风范。
峻青先生不会抽烟,不会喝酒,更不会玩扑克麻将,他的兴趣除了写文就是读书作画,还喜欢听音乐,尤其喜欢听古琴、古筝、洞箫、二胡等民间乐器奏的乐曲,并喜欢武术、养花、摄影、烧菜。
先生于“文化大革命”期间备受摧残,身体落下病根,心脏病时常发作,并因中风留下后遗症,手抖得厉害。因健康原因,20多年来很少参加社会活动。2005年他与夫人于康大姐参加潍坊名人纪念馆开馆仪式,心脏病复发后安了起搏器,从此谢绝一切采访。为了能长时间与我们谈话,他在我们采访前服用了硝酸甘油。
提起峻青先生的夫人于康,他腼腆一笑说:“我和于康从小青梅竹马,这一点我从没跟其他人讲,今天跟你俩讲这个也算是独家报道了。”
欲结亲吃闭门羹。1923年,峻青出生在海阳县郭城乡西楼子村一个书香之家,祖父孙竹坡是享誉乡里的画家,父亲孙桐庭既是书画家,又是教书先生。到解放前,父亲的家境逐渐破落成贫农,只剩下10几亩山耩薄地。峻青从小上私塾,五六岁攻读四书五经等国学经典。与西楼子村相隔7里的海阳县郭城乡河南村,是于康出生的地方,她出生在1926年,家里有20几亩地,属上中农成份,家境比峻青家过得殷实些。
峻青家里很穷,他15岁不得不去当童工挣钱补贴家用。到了谈婚论嫁年龄,因家贫,其婚事就成为一件难事。峻青的姑家表妹于康从小就住姥娘家,她与峻青经常一起玩耍,俩人的关系很亲密,脾性也很合得来。看到于康出落得亭亭玉立,峻青的父亲满心喜欢这孩子,他很想给峻青结下这门亲上加亲的婚事,就托媒人到于康家里提亲,结果姑姑因峻青家里太贫,怕自己的女儿嫁过去吃苦,就婉言拒绝了。
青年节情定终生。千里姻缘一线牵。1946年5月4日青年节,许世友等胶东军区首长和胶东公署领导,在莱阳域举办青年节庆祝大会。于康因工作十分出色,她代表胶东育儿所的青年参加了庆祝大会。峻青以战地记者的身份与会采访。
莱阳城广场(当时叫胶东行署广场)能容纳2万多人。青年节这天,胶东行署不仅要举办庆祝大会,同时还要当众公审枪毙烟台日伪维持会会长邹某和莱阳城日伪保安团团长王保林,因此会场上的人特别多。
峻青因是记者,他可以根据采访的需要到处走动。当他走到广场的一角时,突然人丛中传来一位女子的喊声:“哎,那不是大哥吗?”峻青一愣,在这种场合,怎么会有人认识自己?
他一扭头,看了那女子一眼。她急切地说:“我是河南村的呀!”
“哎呀,你是莲芳(于康的乳名)啊!”峻青认出,这正是自己心仪已久的人。“你在哪里呀?”
“我在托儿所(即胶东育儿所,当时人们习惯叫托儿所)。”于康回答。
当晚,这一对从小青梅竹马的恋人就约会了,爱之舟从此启航,不弃不离,忠贞不渝。
三八节喜结伉俪。峻青和于康不顾家人的反对,相恋了3年。1948年3月7日,峻青接到命令:和第一批南下干部一起,随军南下。那时,潍坊、青岛、济南等城市尚未解放,南下途中,备极艰险,因此,一般情况下,女同志是不许随军的。这样,就使得一些恋人不得不面临天各一方、长期分离的处境。为此,峻青特地到胶东育儿所去找到于康,问怎么办?俩人此时还没结婚,如果分开,战场上是死是活都是未知数。于康看到峻青的急切和无奈,思考了一会儿,一言不发就走了。过了一会儿,她回到峻青身边,坚定地说:“咱们一起南下。我是医务人员,组织上同意我随部队南下。”峻青听到这个消息,真是喜出望外,既激动又感激,感激于康对自己的一往情深,激动于康面对严酷的战争,能够毫不犹豫地主动请缨和自己并肩战斗。
3月8日,这一天,是于康与峻青南下的第一天。也是二人结婚的日子。此日,二人行军途中宿营到坛山村一农舍举行了婚礼。婚礼很简朴,无酒无肉,无隆重仪式,但在俩人心中,却有花有月,有无限恩爱。
狼窝里救于康。大军南下来到太行山区,这里是野狼成群的地方,一到夜晚,黑漆漆的夜幕下,到处闪烁着野狼幽蓝的眼睛。为了防备狼的伤害,当地的村民在走路时,常携着一根木棍,以防不测。狼是很狡猾的动物,它喜欢在人的背后下手袭击,如果人在前面走,感觉背后像有人拍你脊梁的时候,千万别回头,一回头就遭了,狼会一口朝人的脖子咬去。应该怎么办呢,当狼的前蹄搭在人背后,人不要回头,直接用手里的大棍朝后使劲一砸,多半会把狼砸跑。
于康作为医务人员,每次都背着背包挎着药箱走在部队的最后面。峻青十分担心于康的生命安全。有一天,已经半夜了,峻青到卫生所看望于康有没有回来。在卫生所里,他听说事务长因行军太累睡在老乡的打麦场上,结果叫一只狼把腿肚子咬去了。峻青一听这事吓得不得了,赶紧找了一匹军马,匆匆忙忙去寻找于康。
黑灯瞎火的,峻青骑在马上朝四下观望,只见远远近近的狼眼像一盏盏小灯笼似的闪烁,峻青顾不得害怕了,他扯着嗓子大声喊:“于康,你在哪里?于康—于康—”山野里一片寂静,听不到一点回音。峻青快马加鞭,边赶路边吆喝于康的名字。终于,传来于康的声音:“峻青——我在这里——”一听于康的回应,峻青高兴地打马跑去,只见于康肩背药箱,后背上还背着背包,这几十斤重的行军家当,于康从从南下开始就没撂过。峻青把于康扶上马,二人赶紧向卫生所奔去。在他们身后,是数不清的恶狼冒着蓝光的眼睛。
书剑侠深情赋诗。1948年冬在河南禹县军训,于康要赴淮海前线时,峻青恋恋不舍,柔情缱绻,当即吟诗一首《送于康赴淮海前线》,足见对妻子深情如海:
中原十月露为霜,征人一夜尽换装。
潍海鼙鼓擂声急,禹州羽檄飞驰忙。
新婚那堪伤离别,战地犹待救死伤。
四野荒鸡啼晓月,长亭折柳欲断肠。
在淮海战役中,于康荣立二等功,并于战争结束后,去开封河南大学医学院深造。此时峻青则转战中原,屡渡河洛,并于1949年5月进入武汉。6月,峻青站在武昌黄鹤楼上思念远在开封的于康时,又赋诗一首《风雨盼归人》:
热风挟雨晚来急,黄鹤楼头苦相思。北望中原离巢燕,汴京何日是归期。
1987年三八节,峻青在上海家中再一次回想当年与于康在行军途中新婚时的情节,他又为爱妻赋诗《三八节忆旧》:
“三十九载溯逝川,金戈直指大江边。最忆坛山明月夜,茅舍春深不知寒。”
情牵胶东育儿所
峻青的夫人于康,曾经在胶东育儿所当过卫生员,提到胶东育儿所,先生说:“老伴于康,今年88岁,因好几次中风,眼睛已经失明,病在床上,不忍心劳累她,我代她讲述。关于胶东托儿所的事,她曾经跟我讲的,原来是有份这方面的资料,你们来之前我没找着,可能因搬家时遗失了。于康的老所长有一任叫王月斋,她与我家是至交,我从她那里也听到一些胶东托儿所的情况。”
抗战期间,马石店村有所胶东军区后勤部卫校。1945年,于康在胶东军区卫校毕业后被分配到胶东托儿所。胶东托儿所隶属胶东行政公署,里面收养的多是胶东党政军负责人的孩子,当时许世友、王文、王斌等好多领导的孩子也在托儿所里。孩子的父母都有工作,平时没法带孩子,就放在托儿所里,由保育员代为管理照看,只在平时去托儿所看孩子。
于康在托儿所工作时,地址是在崖子田家。当时托儿所有3位所长,都是女同志。正所长叫刘志刚,比我大,现不知是否在世。还有一个叫王月斋,她和爱人都在上海工作,现在已经去世了。第三位叫张端静,她当初南下到了郑州,可能还健在。最重要的是能找到刘志刚所长,她知道托儿所的一切情况。于康在胶东托儿所只工作了3年,就于1948年随军南下了。
托儿所的故事,最感人的事是发生在鬼子扫荡、国民党进攻那期间。战争期间,托儿所都要把孩子们疏散到老百姓家中。1945年8月,抗战胜利,莱阳城解放。这年冬天,胶东军区司令部、胶东公署机关转移到莱阳城,托儿所机关及部分孩子随之转移到距莱阳城北20里地的一个叫姜家庄的村子(大部分孩子仍然留在乳山境内)。
国民党7个整编师向胶东开始进攻时,托儿所机关及部分孩子又从莱阳迁回田家。但这次回迁,有一部分孩子继续留在莱阳,一些孩子就留在了姜家庄,还有一些留在莱东县离姜家庄3里地的鹤山后村。
郭城镇河南村是于康的家乡,托儿所搬迁、负责人路过河南村都要到于康的家里坐一坐,于康的家简直就是一个地下交通联系站。
托儿所的卫生员和保育员要经常在夜里潜回姜家庄和鹤山后村给孩子们治病、送吃的。有一次,所领导派遣于康(当时于康是卫生员,医生姓迟)和保育员吕秀敏从田家趁夜间潜回莱阳城去看小孩子。当她俩深夜到达鹤山后村,敲开房东的门,房东焦急地说:“你们快点离开,刚刚还乡团来人,把村里的妇救会长抓走了,妇救会长被铁钉钉在墙上牺牲了。这时候你们回来真危险呀!”可是为了革命者的后代,危险也得回来看望孩子有没有生病,吃的够不够呀。当晚,于康和保育员硬是冒着危险一家家地看完了孩子,确保这些小家伙无恙才离开。
1948年10月烟台解放后,托儿所机关和部分孩子搬进了烟台市,1952年7月移交给了乳山县人民政府。1962年,峻青夫妇回烟台,烟台地委给了峻青一座房子,此时,胶东托儿所的同志听说峻青一家来到烟台,都去看望了他们。其中有一个叫滕耐松,是托儿所的事务长,滕的夫人叫姜玉(书)敏,可能还健在。还有一个叫李秀莲的保育员,今年90岁,她当年离开托儿所住在乳山,不知是否健在。
峻青叙述了他所知道的胶东育儿所的情况后对我们说:“这段往事确实需要了解众多当事人,当年托儿所的同志至今都年事已高,大部分都不在世了,很多珍贵的资料有可能再也找不到了,很可惜。乳山的领导对这些老同志仍旧如此地关心,我和于康都很感动。”
戎马倥偬铸诗文
峻青是我国著名的小说家、散文家和诗人。峻青创作的灵感来源于战争年代转战南北的经历,来源于生养自己的家乡,我们从他的文字中可以感受到,昌潍、潍河、牟海(乳山)、烟台、海阳……这些地方,都是胶东的土地。
一手拿笔一手握枪。1937年秋,日寇侵略济南,不久,烟台、威海相继沦陷,齐鲁大地,烽烟四起,爱国志士奋起抗敌。15岁的峻青壮志凌云,他奋笔疾书,于1938冬,在家乡的林山寺下写出他人生历程中的第一首抗战诗篇:“故园寇深草木秋,齐鲁风物黯然收。中宵不寐看长剑,太白光寒射斗牛。”
1942年冬,日军对胶东进行了拉网大扫荡,从11月23日夜,峻青和众多工作人员及群众被日伪军合围到马石山上。24日黎明前,在马石山十勇士的掩护下,他是最后一批从马石山成功突围的幸存者。劫后重生,令峻青感慨万端。就在当天,峻青眼含热泪,在大雪纷飞的林山寺下,写出了报告文学《马石山上》。
1945年春,日军为了防止盟军登陆,对我海莱地区进行了残酷扫荡,峻青自始至终参加了这为时105天的反扫荡作战。他不但为报社完成了报导任务,还和武委会的王晏(下初镇下草埠村人)一起,在山头上办起了《前线快报》。那年冬天,趁在莱阳休整的机会,他开始创作反映海阳前线那一段反扫荡战斗生活的长篇小说,可惜,这部小说只写了十几万字,解放战争又爆发了,他又奉命去胶济前线投入新的战斗。1946年9月,他在昌南县李家埠村,遇到了特务的突袭包围,峻青虽然在群众的掩护下突围脱险,但那部已写了十几万字的长篇手稿却被敌人拿走了。不久,敌军大批东进,昌潍、平度成了敌后战场,峻青又和当地军民一起,坚持敌后武装斗争,与淳朴勇敢的昌潍人民结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他把昌潍看做是他的第二故乡;昌潍人民则把他称为“昌潍大地之子”。
1948年3月,峻青要随部队南下了,他在昌邑潍河岸边拜别胶东之时,大丈夫大敌当前,更加激发出爱家爱国的豪迈气魄,他写出了一首告别家乡父老的诗篇《出胶东》:
齐鲁战方酣,辽沈未歇兵。
雄韬决胜算,挥戈万里征。
二月春尚寒,昌河犹结冰。
束装就远道,万乘出胶东。
烽火登州道,旌旗映日红。
战马嘶旷野,黄尘蔽长空。
为解江南苦,何辞万里行。
岂无乡土恋,更念九州同。
剑锋毕露史为文。1951年,峻青在汉口将报告文学《马石山上》改写成同名小说。1952年冬天,峻青为了完成创作反映胶东革命斗争作品的夙愿,向组织提出申请并经中宣部批准,由中南文联调到了华东文联。1953年初春,峻青回到阔别5年的胶东故土昌邑县潍河一带体验生活,采访创作。峻青饱含热泪,创作出《黎明的河边》的初稿,小说中主人公小陈的原型是一个小通讯员,那天小战士为掩护峻青和另一个同志牺牲在一个沟渠边上,这名小战士被当地群众埋葬,连姓名也没有留下。战斗的经历是他写作的素材,乡亲的关爱更是他创作的动力。峻青日后陆续写出《党员登记表》《老水牛爷爷》《潍河上的春天》《老交通》《最后的报告》等一系列描叙昌潍和海莱军民与敌人英勇斗争和热爱生活的中短篇小说。
1954年,峻青又重新改写并出版了《马石山上》和《女英雄孙玉敏》,这期间,他还写了《烽火山上的故事》《大王岭下》。此时,组织上决定让他负责主持上海文联和作协的领导工作,他原本打算创作的长篇小说因繁忙的公务而暂时搁了下来。
1956年春,峻青出访东欧,参加布格拉举行的世界作家代表大会,会后访问了捷克斯洛伐克和波兰,回国后出版了他的第一本散文集《欧行书简》。
峻青的散文,风格阳光、大气,写情情真,写景景美,所有的真情都来源于他对家乡淳朴善良的父老乡亲的热爱,所有的美景描绘的都是胶东一带的山水田园。胶东那块生养他的山川土地,风雷之中更挺拔,雨雪之下更美丽,这种不畏艰难险阻的精神也是峻青散文的独特魅力,正如他在题自画的墨梅图一诗中说的“不慕铅华重本色,每因风雨见精神。”每一次故乡之行,都赋予峻青创作的灵感,《沧海赋》《秋色赋》《海滨仲夏夜》《故乡月倍明》《依然十里杏花红》《蓬莱抒怀》等脍炙人口的散文名篇,都是他回故乡的收获。
特别是1962年国庆期间,正值新中国成立十三周年之际,一篇写威海陶家夼村的《秋色赋》,从此让好几代中国人更加记住了一名叫“峻青”的作家。峻青的《秋色赋》,用文字将北国秋色的绚烂浓郁,描绘成一幅浓墨重彩的长幅画卷,美景令人目不暇接,尤其要紧的是,峻青的文字阳光、向上,是调理悲秋人的一剂心情良药,我就是受益者之一。
峻青不仅小说、散文写的出彩,他的诗歌创作,也独树一帜。到如今耄耋之年,峻青的诗歌创作仍然宝刀不老,佳作连连。他的诗按类可分为征战诗、思乡诗、怀人诗、忆旧诗、咏史诗、杂感诗、题画诗等七大类。他的征战诗充满剑气、侠气、豪气、阳刚之气,爱国精神和民族气节统领诗魂。思乡诗情感浓烈;怀人诗沉郁顿挫、掷地有声;忆旧诗柔情似水,有苦,有甜;咏史诗,人文底蕴深厚;杂感诗则抚今追昔,敢于说真话,敢于抒发愤懑,不平则鸣;他的题画诗则潇洒自如,足见大度胸襟。
峻青是个爱憎分明的人,也是一个观点鲜明十分有主见的人。他对我们说:“我以为现当代的文人中,旧体诗写得好的当数郁达夫和文怀沙,尤其是文怀沙,当代的活屈原,他的诗是真正的诗,可惜他也是随写随丢,从不珍惜。瞿秋白的诗也很好,我也很喜爱。”
“文革”时突遭绑架。战争年代的峻青,一直工作在最艰苦的前线或敌后,亲历了日寇和国民党的残暴凶狠,见证了胶东人民遭受的苦难和蹂躏。因此他的战争题材的小说充满了对腥风血雨的控诉。峻青的小说,风格悲壮,色彩冷峻,绘出了胶东人民艰苦卓绝的斗争画卷,小说问世以后在社会上影响很大。
“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峻青被四人帮打成“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江青、张春桥说他为“宣扬战争恐怖论”、“瓦解革命斗志”的“中国的肖洛霍夫”。肖洛霍夫被视为苏联文学界反动作家的代表,因此,峻青也被多次抄家和批斗。
1968年2月27日傍晚,在“牛棚”里和巴金、师陀等在一起被批斗、劳动了一天的峻青,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出上海市作协的大门,在巨鹿路和常熟路的交叉口,遇到一个身穿蓝色中式棉袄、口戴特大口罩的男人请峻青去他家中吃饭,说有人在他家里等峻青。经再三寻问才知道是“空军司令员吴法宪”要见他这个“牛鬼蛇神”。峻青不去,来人见围观的人太多,把他带到附近的空军招待所,在那里果然见到了吴法宪。由于峻青坚持不通过组织绝不跟他们去北京,那天,他才没有被直接带走。
3月2日下午,峻青接到正式通知,要他立即前往北京。当夜10点钟,峻青在一位军官的“护送”下,坐上一辆白色的伏尔加轿车,疾驰虹桥机场。
峻青上了飞机,发现那是一架他从没见过的豪华的三叉戟专机。飞机上没有常见的排排座位,十分宽敞。地上铺着紫红色又厚又软的地毯。机舱当中,隔着一幅猩红的红色丝绒幕布,他被送到幕布的前半部分。直到粉碎四人帮后,他才知道,当年同机的还有在30年代江青住在上海环龙路(今南昌路)亭子间时服侍过她的保姆秦桂珍老太太。
午夜12点,三叉戟在在京郊一个秘密机场降落。峻青一下飞机,就被一辆吉普车送到一排坐落在荒凉的旷野上的建筑物里关了起来。
这是一座监狱。峻青被关押在最西边的一间。屋子里只有一张木床,床上铺着一层薄薄的稻草和一条薄薄的军用棉被,还有一个小方凳。床边有一个滴水的自来水龙头,地上被冲成一个大水坑,结了厚厚的一层冰,水龙头也冻住了。峻青的房间外面,站着一个哨兵,他的床头前,竟然也站着一个哨兵。屋里灯光整夜亮着,哨兵也用警惕的眼光注视着他。峻青享受的竟然是“双岗”待遇。不久,峻青又被转移到另一座监狱。他的精神和肉体受到严重的摧残。
直到四人帮被粉碎以后,峻青才从特别法庭对江青的审判中得知,去上海秘密绑架他的是“五七一工程”有名的人物张彪,奉空军司令员吴法宪之命,吴法宪是奉了江青的命令专程到上海逮捕峻青,用专机押送北京后,关进秘密监狱的时间长达5年半。但为什么要逮捕峻青,江青一直不肯供出真相,峻青至今仍莫名其妙。
小女丹薇救父出狱。峻青被放出监狱,要感谢17岁的小女儿丹薇。当年峻青被绑架时,丹薇才12岁。她不相信爸爸是个反革命,小姑娘暗下决心,一定要把爸爸找回来。3年后,小丹薇被分配到安徽插队落户,此时她寻找爸爸的愿望与日俱增,更加强烈。1973年春节,丹薇决定用回上海探亲之机,实施寻父计划。她寻父的计划任何人都不知道。先在上海寻找,没钱买车票,就步行量,从一个监狱找到另一个监狱,找了一个多月,没有结果。于是她决定晋京上访。直到她决定到北京找爸爸的前两天,才把事情告诉了妈妈。
在峻青的老友朱道南的支持帮助下,丹薇到了北京,先到中南海接待站,被轰了出来。接着找到陶然亭“国务院接待站”,排了三天三夜队,才来到接待站的窗口。一位穿军装的干部答应帮丹薇找一找峻青的下落。两天后,丹薇得知:父亲就在北京,将安排他们全家见面。
全家见面后,于康委托峻青的三弟海峰给周恩来总理写了封信,为峻青作了申诉并要求释放。峻青出狱,见到妻子和儿女,几乎不能说话了。
最是温暖故乡情。长期受到监禁的峻青,身体受到严重的损害。重获人生自由不久,他就决定返回故乡。同样和他一样受到迫害的上海市老市长曹荻秋听说峻青要回家乡,担心山村缺医少药,劝他慎重考虑。峻青说:“上海这里医药条件虽好,可是发了病不给你好好治怎么办?”当天夜里,曹荻秋派夫人石斌给峻青送了几十片橘红色的“心可定”,峻青接过纸包止不住地泪流满面。
在家乡,峻青果然心脏病复发,生命危在旦夕,于康打电话给当地党政领导求援。莱阳市委和驻军医院立即从部队和地方医院抽调心脏病专家,组成抢救小组,从百里外的莱阳城赶到峻青住的河南村。老县委书记梁风君和原烟台市委秘书长孙会新,战争年代与峻青是患难之交,此次峻青生病,孙会新跳上车,指挥车慢点开,从河南村到莱阳城医院,短短的一段路,车开了两个多小时,孙会新手擎插在峻青身上的吊瓶,一直在车上站了2个多钟头。这事峻青一想起来心里就十分感动,是家乡人民给了他第二次生命。
然而,令峻青没想到的是,老市长在他离开上海的当天,因心脏病发作,未能及时救治而去世。为此,峻青含泪写下了纪念曹荻秋的散文《海祭》。
迎来创作第二春。1981年峻青在市委有关领导的支持下,与几位朋友一起创办了《文学报》,这为推动我国文学事业作出了贡献。与此同时,峻青也开始了井喷式的文学创作。
1981年,一部52万字的长篇小说《海啸》面世。这是一部反映在抗日战争最艰苦的1942年,昌潍根据地遭到一次海啸的侵袭,根据地人民在极端困难的情况下,为战胜这一灾害而进行了艰苦卓绝的斗争。《海啸》把峻青的“英雄文学”推到了极致。小说出版后,不久就被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连续广播。上海电视台拍摄成电视连续剧,在全国播映,感动了一个时代。
进入80年代,峻青在全国大江南北走了很多地方,参观访问。他才思泉涌,《雄关赋》《沧海赋》《三峡赋》《屐痕集》《峻青谈创作》《峻青散文集》和赋体的《梅魂》等一大批散文作品集相继发表,使峻青的散文创作达到一个全新的高峰。
难忘两个第二故乡。在峻青家里,先生一再向我们讲述威海陶家夼人民和潍坊人民对他的深情厚意。并向我们展示了两地人寄给他的照片和《潍坊晚报》专版。《秋色赋》是峻青在半个世纪前描写威海市一个89户人家的陶家夼村秋天的丰收景象,今天的陶家夼已经变成了一个2000多户人家、工农商联合企业的大川集团了。陶家夼村的党支部书记、大川集团的董事长陶建军每年都代表村人专程飞往上海看望峻青,并于2001年举行隆重仪式,由威海市委副书记连承敏、村党支部书记陶建军一起授予峻青“陶家夼村荣誉村民”的光荣称号;《潍坊晚报》的“潍坊人文”用八个版的篇幅向世人方方面面展示了峻青的不平凡经历。尤其是2005年5月,峻青先生和夫人于康,一起踏上潍河西岸,面对滔滔的河水,已经83岁的峻青先生,泪水一度夺眶而出。那几天,不论他走到哪里,人们都扭着秧歌,敲着锣打着鼓,以最隆重的礼仪欢迎这位人民的作家。当得知昌邑市决定授予他“昌邑荣誉市民”时,峻青很高兴。5月11日上午,在热烈的掌声中,峻青从昌邑市市长手中接过大红的证书和精致的荣誉牌。看着上面“授予峻青先生昌邑市荣誉市民”的字样,他的眼睛又一次湿润了。
为纪念峻青先生与昌邑的这段特殊情缘,昌邑市不仅把广刘村村中大道命名为“峻青大道”,而且还将他写作时的小屋加以修缮,永久保存,又于近日在潍河湿地公园建成了峻青雕塑广场。昌邑,这片让峻青魂牵梦绕的土地和昌邑广大人民,铭记着他对故乡的赤子情怀,以及他所留下的宝贵财富。
劲枝总先天下春
峻青不仅是著名的小说家和散文家,更是一位国内外著名的丹青画家。晚年的峻青,受病痛的折磨,多以旧体诗和书画寄托情感。峻青的画对山水、人物、花鸟虫鱼均有涉及,以花鸟为主,尤以牡丹、梅花见长。
说起峻青的绘画,他微笑着说:“画画本来是我的老本行。我作画的历史早于为文。除抗战时在画报上发表画作外,很少拿出去示人的。文革后在国内外也举办过几次画展。这才露拙显丑,受到了人们的关注。我也就滥竽充数被说成画家了。”峻青先生的谦逊,更加令人肃然起敬。
峻青五六岁时就在父亲的指导下临摹《芥子园画谱》。当战地记者时,他的采访包里一向都装着写生本。曾为部队刻过钢板油印画,在农村的墙壁上画八路军打鬼子的宣传画,在《胶东前线画报》上发表过连环画《铁西瓜》。
解放后,他经常与赖少其、唐云等著名画家切磋技艺,博览中外名画,勤于借鉴,师法自然,画作充满了浓郁的生活气息,有着文学的抒情和诗的意境。先后在北京、福州、深圳、香港、澳门、曼谷等地举办过联展和个人画展。素不相识的泰国著名画家、诗人、艺术泰斗庄礼文参观他的个人画展后十分赞赏,并当场挥毫题诗以赠:“峻石无瑕相,青山有物情。藤花香四溢,梅萼影纵横。泼墨娱心馥,披图映水清。危楼一细赏,偶尔吟啸声。”
“文化大革命”被关时,为打发难熬的时间,他常常用手指蘸着清水在监狱的水泥地面上画雄鹰、劲松、寒梅、春兰、墨竹、秋菊和牡丹,有时狱警发现了,不许他画,他就用手指在身体上勾勒线条和点画,就这样提高了作画技巧。出狱后,峻青的画就有一种有别于他人的独特风格。
峻青能够在监狱折磨中坚强地熬下来,完全与他所描画的那几样动植物一样,富有顽强的生命力,他有“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的志士气节;他有“宁肯枝头抱团死也不零落被碾尘”的隐士傲骨;他有“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的公仆之情,他还有寒梅“任他桃李争欢赏,不为繁华易素心”的使者报春之志。
峻青笔下的牡丹傲然怒放,争奇斗艳。他借物喻志的题画诗更是不同凡响:“曾是武曌贬谪客,又为世人誉天香。褒贬由尔信口说,我自风流我自狂。”
峻青尤擅画梅,尤其喜欢给好友画梅。1994年4月,他贺赖少其八秩寿辰作了一幅《墨梅图》,并题款为:“铮铮铁骨绝俗尘,劲枝总先天下春。不慕铅华重本色,每因风雨见精神。”当年丁玲先生在世时,曾请峻青为她画一幅梅花。然而峻青的梅花还没画出来,丁玲先生就去世了。这令峻青痛心不已,他不仅为丁玲写了一篇万字祭文《梅魂》,还为她画了一幅《墨梅图》。国学大师文怀沙又在此画上题跋:“神情和月写,香远隔烟知。峻青画品,殆近此境界。”一语点明了丁玲的人品和峻青的画品。
峻青笔下的梅,姿态各异,“纵横老干真堪画,几度风霜琢炼来。”一语道出了自己对梅花的赞美,也道出了峻青画梅风格各异的心态。在峻青家的客厅墙上挂着他在龙年春节新创作的一幅红梅图,题款是赖少其先生的墨宝:“红霞一片十里香飘”。
我在这幅“红霞一片”的梅花图前伫立良久,看那老树虬枝纵横,看那梅花艳红一片,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欣喜和热爱,我欣喜老梅年年开新花,我热爱梅花朵朵迎春来。这幅红梅图不正是峻青先生经历过无数个艰难困苦日子之后的化身吗?我想,这不仅是峻青先生对生命的最好诠释和追求,也是他热爱生活的真实写照。
特别的问候特别的关爱
在峻青心里,乳山与他有很深厚的感情,他的脚印丈量了乳山东南西北各个方向的大地,他对乳山的思念也随着如梭的日月在遥远的他乡日益增强。峻青有个姑姥娘住在马石店村,小时候他好多次去马石店村探亲、玩耍。上世纪80年代,峻青的儿子孙康青在诸往镇尚山村拍摄电影《马石山上》时,峻青在尚山村还住了一个多月,他对乳山山区人的淳朴善良历历在目,每次回忆都备感亲切。
在抗日战争、国民党进攻胶东期间,峻青在胶东的海莱边区长期工作。其中他在乳山工作过的村庄就有南黄、四甲、辛家口、杜家、望海庄、小孤山、汪水村、铁山、马石店等好多村庄。
1947年国民党进攻胶东时,很多革命工作者在战斗转移时,来不及带走的书籍和油印机、兵工厂设施等一大批重要物资都临时埋在乳山境内的部分村庄和山林之中。据峻青回忆,国民党进攻时,写《铁道游击队》的作者刘知侠随山东文工团住在乳山的杜家村,他则住在乳山的寺家村。之后他们随部队向东紧急撤退时,很多人都在所住的村子里埋掉了随身携带的物品,峻青当年舍弃了几十本小说等文学书,其中有一本外国译著《愤怒的葡萄》,峻青记忆犹新。当年他曾用紫红色的毛毯裹着,交给寺家村一位叫树言的指导员(即当年的村长)保管。之后峻青多少次经过乳山,他也没去取走这批书。
乳山的行政村没有叫寺家村的,根据峻青的回忆,当时的寺家村往东不远就是南黄,据此我们判断,寺家村很可能就是现在的四甲(谐音寺家)村。
望着日新月异的乳山大地,那些革命者曾经埋在土地之下的文物仍旧在沉睡,也许有的已经化为泥浆,可能有的还熠熠生辉,没有人知道它们的不凡历史。但是我想,当年峻青等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在战火中浴血奋战、舍生忘死保卫胶东家园的英雄壮举和精神,却激励了一代代乳山人民懂得和平来之不易,懂得了爱国爱家是人间的大爱。因此,时光荏苒,当年战火纷飞的乳山大地如今已是远近闻名的母爱圣地,一座母爱文化之城,并于2011年获得“中国爱心城市”的桂冠。峻青先生对乳山弘扬母爱文化,给予由衷的赞扬和极高的评价,他欣然提笔书写“母爱乳山”。
我们在峻青家里采访,备受关爱,先生一会儿嘱咐家人给我们泡茶,一会儿又要家人给我们切瓜。我们想了解的事情,他尽量详谈,不知不觉,我们相处了3个多小时,不得不恋恋不舍地离开先生的家。第二天当准备再次拜访时,峻青先生的家人打电话告知,因昨天采访时间太长,导致先生心脏负担过重,已进医院监护。这个消息令我们坐立不安,频频去信息向峻青的儿子孙康青先生询问情况。返回乳山之后,峻青又叫孙康青打来电话,告知身体经调理已经好转,我们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我们返回乳山的路上,赵红日局长和赵钧波主任接到烟台安家正教授的电话,他们高兴地转告峻青先生的话,大要意思是:感谢安教授为他和乳山文化人所做的牵线搭桥;感谢乳山市领导和文广新局、冯德英文学馆领导对他的关心;前去采访的乳山人综合素质很高,他很喜欢;他赞美冯德英文学馆馆刊《山花烂漫》办得大气、有品位,对冯德英先生为中国文学事业所做出的贡献,他表示由衷地敬佩和赞赏。峻青先生对文友的赞美,让我们心生感动,先生为人的大气和胸怀的宽广,是所有人都应该学习的楷模。
完成此文时,屋外正夏雨连绵。想起峻青先生《烟台病中午夜听雨》中的诗句:“岁岁频返海边城,故园风物总牵情。卧听胶东一夜雨,足慰江南半生梦。”我不知道此时的上海有没有下雨,但我知道,在峻青先生的心里,上海的雨与胶东的雨总是有些区别吧。
1945年冬峻青在胶济前线留影
1948年南下行军途中与于康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