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爱如山(六)
——乳山母亲宋维莲18年如一日扶养维吾尔族孩子剪影
郑华
四、2000年,重返山东老家
正月十二,刚团圆1个月零6天的一家人,又要分开了。丈夫把母子二人送上了火车。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宋维莲又开始了无声的抽泣。
在火车上,宋维莲的情绪很糟糕。那一趟69次列车的遭遇一直像影子一样绷紧她的神经,压抑的时候,她会跑进厕所里大哭一场,好几回在里面哭的时间长了,有乘客直拍厕所大门。有谁若是冒犯了她,她会冲动地与人家吵起来。有一个姑娘,将自己的背包放在宋维莲的包上压着,宋维莲要求姑娘把包移开,别压坏自己包里的东西,姑娘高傲地反而大声指责宋维莲。本来心情就不好的宋维莲一股火腾地起来了,她猛地站在座位上,拎起姑娘的包就扔到了过道上。一波刚平一波又起。查票的来了一男一女,男的是汉族警察,女的是漂亮的维族乘务员。男警指着小磊说:“这位是谁?”“是我儿子。”“你的儿子像民族娃娃!”男警的话立即让宋维莲愤怒,她站起来冲着男警说:“像不像民族娃娃与你无关,你没有权力胡说。”好在漂亮的维族女乘务员上前催促男警说:“别打扰人家母子啦。”说着俩人往前走了。宋维莲的泪水此时夺眶而出,心想当初69次列车上的女乘务员如果也像这一位这么善良,她和孩子可能现在不会坐上返回山东的列车。
严重的抑郁症,令宋维莲经常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平静的时候她就自责自己的行为;一受到刺激她就火冒三丈,更要命的是她常常失眠,焦躁的时候她就想哭,厕所是她最好的庇护所。然而厕所里也有进不去的时候,她只得在车门口站着流泪发泄紧张的情绪。有一回她正站在车门口抽泣。背后有人拍了她一把,她以为不是孩子就是乘务员,然而转头一看,是个不怀好意的男人正冲着她做鬼脸。宋维莲一气之下,扇了那人一巴掌就逃跑了。
记不清从奎屯到西安坐了几小时。下午到站后,宋维莲急忙去办理托运行理事宜,嘱咐小磊看好随身的行李。她走了一段路,猛一转身,发现小磊东张西望,周边有几个小偷正围着他转,宋维莲顾不了话多,飞快地跑向小磊,边跑边大呼小叫,小偷一看来了人马上跑了。宋维莲气呼呼地上前打了小磊一巴掌,说:“不要看别处,只看着行李。”这平生打小磊的第一巴掌,过后令宋维莲十分心痛,也很后悔,她流着泪说:“磊,妈刚才打了你,是着急了,你知道吗,如果东西被偷,我们回到山东可真是一无所有啦。”小磊也十分内疚地点了点头。
晚上10点,在桃村下了火车,打的回到了乳山。没有家了,住哪里?小磊说:“姥爷住哪里,咱就上谁家吧。”只能如此。
父亲住在一位姐姐家,宋维莲与这位姐姐的关系也一般。但是父亲住在这里,她没有别的地方去,只能在姐家暂时住些日子。
老父亲从睡梦中被惊醒,睁眼一看小女儿回来了,小磊也回来了,他赶紧拿出点心让小磊吃。姐姐也做了点饭让母子二人吃了,已是深夜两点了,宋维莲在父亲身边甜甜地睡了一觉。早上醒来,发现老父亲坐在炕上看着母子俩发呆。宋维莲知道,一段日子的长跑刚结束,另一段日子的长跑还要她继续做下去——那就是尽快让孩子进学校上课;尽快有自己的住处;日日重复为孩子做饭、送他出门口、目送他去学校的背影、晚间迎接放学回家的孩子……
除了父亲,叔哥和侄子是宋维莲最亲的人。正月十六,宋维莲带孩子回到娘家泊子村,找到当村支书的叔哥家,叔哥又叫来侄子,他们商量着跑前跑后帮她跑新学校找领导,为小磊办理入学手续,一切很顺利,正月十七,小磊坐进了诸往镇初级中学的教室。
小磊上了学,一块石头落了地,然而母子还没有自己的住处,宋维莲一直住在叔哥家,给人家添了不少麻烦。于是她十分想搬进父亲的老屋居住,然而老屋年久失修,需要大修,正处于冬季,修不了。更让她过意不去的是,叔哥家的嫂子有病,天天还要另外给小磊做饭。为了减轻哥嫂的负担,嫁在本村的侄女又把母子接了过去。然而侄女也天天格外给小磊做饭,那侄女的儿子就受委屈了,宋维莲不愿意给亲人们增加这样的负担,另外,以前她每天目送孩子出门上学的背影,对她来说是种幸福、安慰和快乐,现在没有自己的住房,她都享受不了。为此,宋维莲十分苦恼,上火嗓子肿得嘶哑。
小磊进校10天,下学期的课本,再去新疆之前已经在原学校订过。班主任老师本打算开学后将新书寄到新疆。然而一个月后,他们又回来了。宋维莲亲自到原校找班主任取课本,并把孩子写的信递给她。班主任老师感动得流下眼泪,并邀请小磊有时间重返原校见个面。
宋维莲带着小磊的新书坐上一辆公交车,车是经过婆家村的。在车上遇到了邻居嫂子的儿子。小伙子邀请她到家去坐客,说她母子走后,他母亲很想念。宋维莲也十分想念叔家弟弟和弟媳,带着不安的心情,她跟着小伙子进了村,告知她先去弟弟家去,然后再去看嫂子。小伙子走了,宋维莲走进叔弟的家,弟媳包了饺子款待她母子,并留他们住了一宿。小伙子的妈妈,就是邻居嫂子,见宋维莲迟迟没有来访,就主动到了宋维莲的叔弟家看望她。聊谈中,叔弟听说宋维莲母子没有房子住,建议他们回到当初卖掉的房里居住。弟媳说:“房子你们先住着,钱等以后再说。”
回返婆家,重复昨天的生活
第二天,宋维莲握着弟媳妇交给她的房子钥匙,打开了曾经生活了十几年的家门。多么熟悉的地方啊!家里一切都依旧,宋维莲像久别的孩子似的,到处抚摸,她仿佛看到房里到处都有孩子的足迹,耳边似乎也听到了孩子在房屋里的说笑声。再看一看碗柜子里的油盐米面,一切都还在,她心里很激动。
搬回来住,她已经不害怕了,因为孩子的身世已经明确了,她再也不怕婆婆的胡闹了。然而丈夫一听说又搬回了自己的家住,很生气,在电话中说了不少埋怨和消极的话,宋维莲很不好受,因此她日日闭门不出,在家里钩花,以补贴家用。
当村里人知道宋维莲为了抚养一个弃儿付出了这么多的艰辛,都十分尊敬她,大家鼓励她走出家门,不要有尴尬的情绪。有了邻居们的支持和鼓励,宋维莲慢慢走出了尴尬的阴影,心境慢慢开朗,在街面上与邻居们说说笑笑,有时候也串串门。
心情好起来的宋维莲回家把父亲也接来一同居住。父亲的到来,宋维莲积压一个多月的苦水,有了倾诉之处。父亲对往后的路给予她指导,提醒她赶紧把孩子的身份上报给乳山市民族宗教事务局。
时任市宗教局办公室主任宋元松十分重视宋维莲母子的事情。孩子的身份,令宋主人很意外,想不到乳山还生活着一个维吾尔族的孩子。更改身份,必须经孩子同意,由孩子写个亲笔申请,留下档案,然后由宗教办开出证明,交公安局审批盖章,最后再到所在的镇派出所重新更改户口本。宋元松将一系列办理程序跟宋维莲大体做了介绍,并把自己的电话号给了宋维莲,说等孩子周末休息,可电话联系来市区办理。
回山东已三个月了。公婆再也没找她的麻烦,然而见到宋维莲母子过得平静祥和,公婆又放出狠话:“一旦俺儿子回村里,我们是不会罢休的,她不生气上火得癌症不算完。”宋维莲虽然不在乎婆婆的胡闹,可是她总不能和丈夫不团聚吧。为此,她决定搬走,到儿子学校附近托镇上的亲戚租个房子住下来。老父亲听到这个决定也支持她,房租父亲出。
宋维莲在婆家村秘密搬走了,谁也没告诉,连叔弟也没通知。
五、去新疆接患病的丈夫
摆脱了公婆的阴影,又有父亲的依赖,日子过得又快又平静。转眼到了国庆节。那天早上8点,宋维莲连夜做了一批手工活,熬得受不住就躺下睡着了。不久,就被门前开商店的人叫醒接电话。
电话里丈夫支支吾吾地说得了肺炎,要2000块钱。宋维莲将日夜积攒的钱拿出来数了数,不到两千元,没法子,没经父亲的同意,动用了他的生活费凑足两千。她带上钱就坐车去了市区。
原本平静的日子,现在丈夫因病不仅没赚到钱,还伸手向家里要钱,自己目前也身无分文且欠了债,宋维莲心如刀绞。父亲劝她去新疆把丈夫接回家中,她也不能把丈夫留在外面受罪就答应了。从侄子那里借了路费,她踏上了去新疆的火车。
在西安火车站,宋维莲差点叫骗子骗走身上仅有的300元钱;历尽千辛万苦,几乎是饿着肚子到了新疆奎屯,从家里出发时带着2个馒头和6个鸡蛋,然而一路上她想孩子,想父亲年事已高,想丈夫在外病得不知什么状况,饭一口也咽不下去,当她到达乌鲁木齐火车站时,想吃东西时发现随身带的食物都发霉了。
为了买一张回程的火车票,宋维莲往火车站售票厅跑了无数次。终于在人山人海中买了一张去奎屯的票。等车中,她发现身边坐着一位20岁左右的姑娘浑身发抖,很憔悴。宋维莲忍不住问了问姑娘,姑娘说:“我很饿。我带的钱买好一张去奎屯的车票后,余下的钱都被人偷走了。”宋维莲一听很心疼,赶紧起来到小卖部买了两个面包和一瓶矿泉水递给姑娘快吃。看着姑娘大口大口吞咽的样子,宋维莲又一阵心酸,眼泪涌满眼眶。她心里想,如果小磊出门在外,遇到这种情况,也会有人给他买吃的吗?
落泊而来新疆的宋维莲,没有能力给外甥一家买点礼物,因此她打算悄悄地把丈夫从新疆带回山东。她头天晚上打个电话给奎屯一家商店的老板,请他帮忙叫丈夫第二天早上9点接电话。丈夫一接电话,吃了一惊,他不知道宋维莲来到新疆了。10点钟,丈夫在宋维莲住的旅馆里见了面,只见丈夫面容憔悴,表情忧郁。她拉着丈夫就奔向医院,经检查,丈夫没有什么大病,只是中度的前列腺炎。几天来,宋维莲一直以为是丈夫不正经得了病的疑虑打消了。
接下来,为了买一张回山东的火车票,宋维莲独自一人在火车站排了三天三夜的队,每天早上4点就爬起来排队。天冷得要命,人们都冻得直跺脚,宋维莲也冻得上下牙直打架。她不顾自己是个女人,冻得她直往男性队伍中钻,只想得到一点热气。然而,脚底下的冷钻心地痛,她想起卖火柴的小女孩,寒冷的夜里划尽了火柴,自己心里默默地祈祷:“天哪,快快地亮吧;太阳,快快地出来吧;售票厅的大门,快快地打开吧;老天哪,赐给我破旧的棉鞋、棉衣救救我吧;我要买票回家照顾孩子啊……”宋维莲在祈祷中挣扎了一会儿,她浑身冰凉的,再也坚持不下去了,保命要紧,她赶紧朝200米远一个刚刚亮灯的报亭艰难走去。她敲开门,用冻得麻木的嘴说:“同志,让我暖和一下吧。”一个中年男人点头让她进来,半个小时以后,她才渐渐地暖和过来。
天刚放亮,她看到长长的队伍开始动弹,不顾刚刚恢复的体力,又吃力地走出报亭向队伍中走去,一不小心滑一跤,好心人把她扶了起来,只见嘴里不知道哪里破了,吐出一口血水染红了一小片雪地。
警察为了维持秩序,出了一招,要求所有排队的人都蹲着往前挪,这对刚刚摔了一跤的宋维莲很不利。这一蹲一起一退,都让宋维芝两手扶地才能爬起来,稍微慢一些,就会被后退的人踏在身上。终于在第三次,因她没有及时的站退,被前面蜂拥而退的人踩倒了,瞬间,她的脸,手和身体,被人们无情地踩踏着。就在这危险的时候,警察发现了情况,把她从死亡线上救了出来。
上午8点,售票厅的大门开了。遭了一宿罪的宋维莲听到济南、徐州无票的消息后,心顿时凉透了。绝望的宋维莲在火车站广场上失控地放声大哭。痛苦中,她透过泪眼看到不远处挂有一块为旅客排忧解难的办事处,她无奈地走了进去,哭诉自己目前的困境,好心的办事员建议她到铁路办事处去向领导反映一下情况。一位女领导接待了她。她把自己来新疆接生病的丈夫,急着回家照顾收养维吾尔族娃娃的事一说,门口的工作人员听到了问:“你就是年前在69次列车上受误会的孩子妈妈吗?”宋维莲连连点头。铁路办事处的领导写了一张证明信,叫她拿着去西站找吴科长,在科长的帮助下,她终于买到两张五天后去徐州的火车票。
买了车票的宋维莲,记起自己两天也没正经吃点饭,她本打算买个包子充饥,可是看到不远处一个小吃店有位维族娃娃很像自己的小磊,看着看着,她因思念孩子,很想上前拥抱一下那个孩子,泪水不知不觉就涌出来。接着她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维族孩子也许是看到宋维莲很憔悴,对她说:“阿姨,进来吃吧,我给你多加一块羊肉。”孩子的话令宋维莲再一次感动。她也的确看到,别人碗里都是两块肉,唯独她的碗里有三块羊肉。宋维莲泪水直滚,滴在碗里,和着感激吃下肚去。
回到表叔住的乌拉泊市已是下午下班时间。丈夫责怪她两天不给家里打个电话,宋维莲却只字没提两天买票的难过经历。表叔是个无业者,家里有两个孩子正上高中,也很困难,宋维莲感觉在表叔家度日如年。
阴历十月初一,终于可以踏上回家的路。火车站人如潮涌。上车时间到了,蜂拥的人群,警察无法控制,剪票根本无法进行。宋维莲和丈夫被人们挤到了火车跟前。他们随身带着四个包,根本带不到车里。没法,宋维莲提出,她先上车,然后由丈夫在车窗里把包递上车。然而,宋维莲一上了车,知道坏了事,原来车窗是封闭式的,根本打不开。她焦急万分,趴在车窗上找丈夫,然而,丈夫的身影已经看不到了。上车难,下车也难,宋维莲在车上大喊着丈夫的名字,她像个无头的苍蝇似的,在窗口疯狂地拍打,票和钱都在自己身上,丈夫一旦上不了车,后果不堪设想,这时候宋维莲想下车找丈夫,然而火车开动了。
千辛万苦为的是来接丈夫回山东,此时火车开动了,而丈夫却不知在哪里。宋维莲的精神一度崩溃,她号啕大哭,疯狂地揪着自己的头发。绝望疯狂中,她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是丈夫的声音,是幻觉吗?她立刻停止哭叫,伸长脖子寻找丈夫的身影,可是哪里还有他的影子?接着她又号啕起来。突然她又听到丈夫在叫她,声音是从她背后传过来的。她爬起来踩踏着旅客的行李拼命在人缝中向后挤,终于,她看到一个眼熟的东西,那是她给丈夫亲手织的帽子。宋维莲大叫着丈夫的名字,确实听到他的声音后,她像瘫软了似的一屁股坐在过道里。
终于与丈夫坐在了一起。原来丈夫就在火车开动那一时刻求助警察把他挤塞上车的,车门都无法关上。上车后听到她的嚎哭,他也拼命地在过道里挪挤,并大声呼叫。宋维莲没有听丈夫的唠叨。她把头扭向窗外,想着自己从买票到上车的经历。自己买的座位被两个人占着不挪窝,危难时刻幸亏两个小伙子接力赛一样将丈夫及行李帮着搬过来。如果丈夫上不了车,车上会有一个疯子,那疯子就是宋维莲。可是她若疯了,孩子怎么办?宋维莲不敢再想下去,泪水直涌。想到从99年到2000年,自己一点儿也没消停过,回山东又一贫如洗,不觉得对丈夫就产生一股怨气,如果他不生病,自己也不会受这么大的罪,更重要的是差点见不着孩子。
在火车上好一阵折腾,宋维莲又累又渴。乘务员送水,每人半杯。宋维莲渴极了,要求给她倒一杯。乘务员没理会。对面一个小伙子看不下去了,朝着乘警大喊:“给大娘倒满,两个老人给半杯水怎么够?”乘务员没法只得转回身倒满杯子。宋维莲顾不得说声谢谢就欢呼着喝起来。一边喝一边想,自己才四十几岁就老到被称为大娘的份上,回忆孩子落在自己手里,从此命运就走向无休的磨难,能不操心变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