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七十年(二)
刘铭娟 宋述仁
童年
妈妈告诉我,她一生共生育六个孩子。
在我之前曾有两个哥哥,三个姐姐,他们有的是在出生后不久、有的是几岁甚至十几岁相继夭亡,大都是患麻疹并发肺炎,高烧不退,因当时缺医少药,得不到合理有效的治疗,再加上可能有自身免疫功能差等遗传方面的原因。
妈妈说:第五个哥哥去世时,钉的木匣子放在地上都有大人那么长,妈妈由于伤心过度,已经没有了眼泪。
1943年,二老在家实在是过不下去了,妈妈与多病的父亲去了东北通天沟(现丹东某地),父亲到亲戚家的厂子里当会计,由于东北冬天天气寒冷,我父亲的慢性气管炎适应不了那种环境,他咳嗽气喘反复高烧寒战,那时都认为是水土不服,无奈又回了老家。
我妈妈当时已四十二岁了,她也病得很厉害,后来才知道有了喜,1945年7月26日把我带到了这个家,在农村多么希望添个男孩,可我偏偏又是个女的,但也给二老带来了无尽的欢乐和希望,由于在我之前夭亡的是个哥哥,所以老人给我起了个乳名叫“换得”,意思是去了一个儿子换回了一个女儿,希望永远“得”到,不会再失去。
妈妈视我如掌上明珠,稍有一点儿头疼脑热就吓得直哭,从我记事起二老叫我的名字都是轻声轻气的,家里从没有打骂声,记得我小时候,总和妈妈做游戏,有时妈妈躺着,让我扛她的腿,看看我长多高,从扛大腿,再到扛小腿,慢慢扛到脚,再后来就扛着站不直了,妈妈说我长高了。
冬天天气冷,晚上睡觉时,她都是先把我驮在她身上,等我睡着后再放下来。早晨妈妈起来做饭,先把我的衣服放在被窝下温暖着,等我起床了,她再把我的棉衣,放在灶火前烤热,再给我穿上。夏天有时候炕上热,妈妈总是用扇子为我降温,等我睡熟了以后她再睡。我上完小时(五到六年级)有一次晚上排练节目,回家晚了一点,妈妈站在门口的台阶上,焦急地等待着,时间久了稍不留神,忘了脚底下有台阶,一失足掉下去把脚脖子崴了。
我回家后看见妈妈的脚肿得都发青了,我父亲在一旁埋怨妈妈:
“怎么还用那样,一时回来晚了点,还用得着出去等?慌慌张张地也不看着脚底下……
我赶紧到药铺与医生说明妈妈的情况,取了泡脚的草药,给妈妈烧水烫洗,又拿了止痛药,妈妈说:“还是我的小闺女好”。
我见妈妈不能走路,心想:都是因为我,妈妈才跌成这样,心里非常不好受。
我们家北窗打开,就能看见村里的戏台,我父亲唱戏,我妈妈从来不看,她生气地说:
“身体不好不能干活,还能去唱戏……”。
可是,当我们学校的节目演出时,我演小放牛,扮演的是女主角,老远就看见妈妈,笑不拢嘴地看着我表演,回家还一直表扬我说,我的小闺女表演得真不错。其实我无文艺天赋,是老师硬性安排的,也没有办法。
我从小一直在妈妈的呵护、鼓励与启发中长大。
我姥爷是教书先生,我妈妈自幼受姥爷的熏陶,会唱一些古老的歌曲,能背诵唐诗宋词,经常讲解给我听,并教我唱,还经常教育我:
“家里父亲有病,你又是个女孩,自己要长志气,咱不能让别人瞧不起。”我做错了事,妈妈都是讲道理,批评教育,从来不打骂。
因父亲有病,烦重的家务活、田间的农活都是妈妈带着我干。
每到秋天星期天,我就要到山上割草,晒干后准备冬天烧火,这是件又脏又累只有男孩子才干的活,妈妈不舍得支使我,总是先温柔地说:“给你烙个饼吃吧?”我就知道了妈妈的意思,是要我去割草。
割草不怕,就怕往家背,因为我人小没有力气,山路又崎岖不平,走起来很吃力,走一段路就要把草放在路边稍高一点的坡地上休息一会,如果把草放到平地我就背不起来了。
远远的就盯着那些推小车的人从我身边路过,我心里在想:“他们能帮我捎一段路那该多好啊!”
在妈妈的督导下,我每个星期天都去割草,等到了冬天,天气渐渐冷了,草房里的草也堆得满满的。
推磨压碾是农村妇女最为繁杂和枯燥的力气活,高粱谷子要脱皮必须到碾子去碾压,小麦玉米要在磨上磨成面粉方可食用。
小的时候每次妈妈让我帮她推磨时,她总是先让我坐在磨盘上面推着我,等我有了兴趣后,再下来帮妈妈推,因为我太矮,用磨棍我要放在头顶上,推一会儿就累了,后来用绳子拉,也是不太得劲儿,慢慢我长高了,能用绳子放在肩上拉,再大一点能用磨棍放在腰间推。
从七岁开始,重体力活都落在我身上,因为妈妈的一双被封建社会残害的小脚,使身体不堪重负,最令我犯愁的是挑水。
我们村有两口井,村南头一口井,井口较窄,井深大约有4米,水质较差,我们都叫它:“漤水井”,只能灌浇菜园、供牲畜饮用。村东头的井,井口较宽,井水旺,井深大约两米,水质也好,供人饮用,我们叫它:“甜水井”。
开始时妈妈为我打了一对小桶,担水时担杖两头的担杖钩子还是太长,走起路来水桶触地,只好把担杖钩挽一道。因我年小力单,没有能力把井水从井里打上来,又不好意思张口求人,只好在井台边静静地等候,期待别人的帮助,好心人见了就伸出了援手,在当时是非常感激的。时间长了,我也渐渐地长高了,力气也大了些,我就能自己从井里打水了,但是非常吃力,因为打水曾发生两起现在回想起来依然后怕的事。
有一天我与妈妈在菜园里种菜。我去挑水。菜园地离南井较近,但也有几百米远,南井打水因井深必需使用井绳,井绳把桶送到水面后,向桶里灌水时要作一个特别的动作,使水桶偏向一边,桶口向下,我们称作:“摆水”。这个动作没有做好水桶脱钩了,水桶就沉入水底,怎么办呢?
我看着深深的井底,昏暗中闪烁着波纹,眼看着都感到头晕,真有点瘮得慌,可周围又无人能帮助我。我想,妈妈在菜园里一定等急了,我一时地冲动,不计后果地学着大人的样子把井绳的一头用石头压住,另一头放到井里,我踩着井壁的石缝非常小心地一步一步往下下,越往下走井里的温度越低,石头上长满了青苔,又湿又滑,当下到井中间时感到胸闷呼吸困难,有点喘不上气来,我开始有一点害怕了,抬头向上看心里想上去吧,但浑身无力,眼前发黑,往下看离水面还有一段距离,处于上不去、下不来的两难境地,如掉下去那可就没命了。
我心想:我不能死,我要坚持住,妈妈还在等着我呢。想到了妈妈,我力量倍增,心情也开始平静些,就在原地一动不动稍稍休息了片刻,或许是小孩对环境的适应性强,也许是上苍起了怜悯之心,庇佑了这个不知深浅的小女孩。更重要的是伟大母爱的力量支撑着我,也是我命不该绝,过了不大一会就感到不那么难受了,呼吸顺畅头脑也清醒了些。我决定还是下去,下到了井底。好在井水不深,但也还是费了不少气力才把桶挂在井绳的钩子上。
当我慢慢地从井里爬了上来的时候,已经精疲力竭,我有气无力地爬在井沿上哭了起来,我想我怎么就不能有个哥哥呢?休息了一会,我擦干了眼泪,把水挑到菜园里,妈妈问怎么这么长时间才回来,我怕妈妈担心,没敢告诉她。
我们村东头的甜水井,离我家大概有500米,挑着水,路上要经过一条河,河面上是用石条铺成的漫水桥,每当大雨季节桥就被冲垮了。
冬天来临,人们再把桥面架起,桥面既窄还常有积雪或者结冰。井台上更是如此,为了防止意外,人们常常在井台上撒点沙子,但沙子很快又被冰水敷盖,又湿又滑危险极了,大人尚且如此,小孩那就更可怕了。每次我在井台上打水都是颤颤惊惊的,再小心翼翼地挑着水,过了小桥才松了口气,接着又有两个大陡坡,陡坡的路面是用废弃的石磨铺就的,想在上面放下担子休息一下都不可能,因为用磨盘铺的陡坡,路面不平,水桶一放下就倒了,无奈只能两个肩换着挑,每当挑水走上这两个大坡子时,我的嗓子眼就像冒了烟一样,上气不接下气。这口井与南井不同,水面离地面比较近,用担杖直接“摆水”就可以了。
有一次“摆水”不小心,桶也掉在水井里。我去借钩子捞桶没借到,我又一次冒险下井,这口井井口宽,井水的水位离地面较浅,通风好,下去后没有胸闷憋气的感觉,加上有上一次的经验,捞得比较顺利,但向上爬的时侯,因井口宽,手脚向侧方用不上力,只能顺着井壁的石缝向上爬,感觉非常吃力,有点精疲力竭的感觉,但我还是爬了上来,回到家里仍不敢告诉妈妈,直到她老人家去世也不知道她的心肝宝贝竟能做出这样危险的事。
我对妈妈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从不舍得让她为我担忧,为我操心,我知道,她爱我胜过爱自己百倍。
她因为担心我打水出意外,曾多次商量我,要与我一起到井抬水,都被我拒绝了。
每天早晨我还没有起床,妈妈就给我按摩颈椎最高处的骨头,一边按摩一边叹息说:
“小骨头太嫩了,挑水老换肩会把骨头压坏的,将来准会落下骨头疼的病。”
看她那无奈的样子,我至今记忆忧新,回想起来真是令人百感交集,痛彻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