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与母亲
——《苦菜花》的作者冯德英先生谈他的母亲
文/图 于月奎
中国当代著名现实主义作家、革命文学的传承者冯德英先生在他的长篇处女作《苦菜花》中,成功塑造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完整的革命母亲的英雄形象”。 冯德英先生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书中的母亲不是我个人的母亲,是许多革命母亲的缩影的艺术形象,但是,没有我母亲的影响,也不会有《苦菜花》中的母亲。”那么,现实生活中冯德英先生的母亲到底是一位什么样的母亲呢?带着这个问题,笔者采访了冯德英先生,听他讲述了这位平凡母亲背后的伟大。
“在‘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的岁月,母亲饱受了太多的磨难,依然坚强地挑起家的重担。”
那是在黑暗的旧中国,胶东地区战祸不断,人民深受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和官僚资本主义三座大山的压迫,国民党贪官污吏巧立名目,要捐收税,搜刮民财,人民群众怨声载道,流离失所,逃荒要饭,卖儿鬻女,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冯德英先生的母亲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度过了她的苦难童年。
母亲的父母生下四个女儿,母亲是最小的一个。那时是严重轻女重男的封建社会,人们把没有儿子的家庭称为“孤陋”,意思是绝了后代的人家。母亲的父亲苦累交加早早离世,母亲的母亲,也就是冯德英的外祖母,费尽一切努力把虚岁十九的小女儿嫁给小她两岁的丈夫后,老人为不增添女儿们的拖累,她蒙受着极大的羞辱和苦痛,到没有人认识她的村庄乞讨糊口,直到她被恶狗咬伤。临终前,外祖母对她的女儿们说:你们和你们的后代,再穷也不要拐饭篓子要饭了,一定要争气,要学会自食其力!
在冯德英的记忆里,母亲是最能吃苦也最坚强的一个人,是一家的顶梁柱。在一粒粮米皆无的日子里,母亲宁愿用山菜树叶给全家充饥,也不提出去乞讨的事。可是每当有讨饭的人上门,母亲却从不让他们空手失望,总是从自家的锅里碗里匀出些饭食给他们充饥。母亲的善良和好心总是让人感动,孩提时的冯德英不理解母亲看似矛盾的言行,长大了他悟出来,穷困潦倒的外祖父祖母连最廉价的粗木箱柜的妆奁都陪送不起,母亲是最贫穷的新娘了,然而,两位“孤陋”老人给女儿留下的意志和品格,却是非常崇高和伟大的。
冯德英的父亲兄弟姊妹四人,他也是排行老小。母亲过门之后不久,三个弟兄就分家独自生活。这对不过二十岁的小夫妻,耕耘着几亩薄地和山峦,全凭着超常的勤劳和节俭,日子过得还算温饱,也有些许剩余。特别是母亲,不仅家里家外干活麻利漂亮,而且上孝公婆,善待妯娌,与邻居长幼友好相处,热心怜悯,村人对这位年轻的媳妇,无不夸赞,有口皆碑,都乐意与之交往和谈心。
天有不测风云。在那只知为特权阶级发财不管人民生死的旧社会,横祸是时常都有可能发生的。就在冯德英刚刚出生的日子里,恶人们为泄私愤,竟凶残地将他的大伯父吊上屋梁浇上柴油,活活烧死。明知是“衙门口向南开,有理无钱没进来”,但昆嵛山区里,观上冯家村这对不屈的夫妻,倾家荡产也要为大哥报仇雪冤。父亲带着侄子从乡到县直告状到济南省政府韩复榘主席堂下,官司也没打赢,几年下来,家也败落了,好点的田地都卖了,父亲也因结下冤家对头,不得不躲难闯关东。
是的,真的如同天塌下来一般,一切生活的重担全压在这位三十岁出头的多子女的母亲身上。她从小养成的吃苦耐劳茹苦含辛硬朗的身子骨和意志力,在面对如此情境时,使她没有像有些女人陷入绝境家破人亡,而是更拚命地劳作,用疯狂和忘我的奉献精神,去养育她的子女。
在冯德英对母亲的印象里,他从没见母亲穿过新鲜颜色衣服的影子,有的全是黑灰色的衣裤;而他们兄弟姊妹从头到脚穿的戴的,全是母亲的手纺的线、织的布、上的染色,一针一线缝制的。为使过年每个孩子有新上衣,母亲更是费尽心机,她甚至能使几个大小女儿的粗布裤褂鲜艳夺目。幼年的冯德英夜半醒来,常常是见到母亲在灯下做针线,困乏了,就将针尖往头皮上狠狠地磨擦几下,接着又飞针走线干起来;而晚上,他时常是伴着纺车的嗡嗡声、织布机的机抒声入睡的;天刚刚放亮,母亲又是第一个起身,背上驮着小女儿,衣角上牵着小儿子,手拿农具上山下地了。她的精神是那样抖擞,脚步是那样踏实,神气是那样从容自信,她好像不是一个孤苦伶仃拖儿带女的不堪重负的弱女子,仿佛是一位能主宰自己命运的出类拔萃的女强人。
这一切,只能从事物的本质找答案。崇高忘我无私的伟大母爱,只有它,能使孩子们在无论多么冷酷黑暗的天底下,有一份温暖和煦的阳光!
“母亲不仅爱自己的子女,更爱每一位献身革命的人,在抗日战争最艰苦的岁月,母亲爱护战士胜过儿女。”
胶东地区是具有光荣革命传统的地方。昆嵛山地区更是革命活动的中心,是地下中共胶东特区委员会的所在地,它组织领导的1935年11月4日的暴动,1937年12月24日的天福山起义,都发生在这里。所以,抗日战争的烽火在昆嵛山区迅猛燃起,以于得水为首长期坚持战斗的红军游击队为骨干的、中共胶东特委书记理琪为司令的“山东人民抗日救国军第三军”诞生,并迅速扩大,英勇抗战,成为胶东八路军的主力。同时,地下的党组织纷纷发动群众,起义暴动,夺取政权,建立抗日根据地,减租减息,合理负担,工农商学兵齐动员,在统一战线的口号下,团结一致万众一心,有力出力,有钱出钱,有枪出枪,有人出人,为了一个共同目标,人民翻身,民族解放,抗战得到了胜利。
冯德英一家成了当地最早被革命者青睐的对像。这不单单是因为他们属于苦大仇深,主要是因为他母亲的为人品行得到人们的高度信任和爱戴。
母亲没有文化不识字,但她知道文化知识的重要。为了响应民主政府的号召,她早早地让四个刚满上学年龄的儿女全部上学。通过大女儿在村里和在学校里的经历,她也从中知道一些革命的真理,立刻在情感上产生共鸣,冲破了封建主义道德伦理束缚女人的枷锁,坚决支持女儿的革命行动,同时让十几岁的大儿子也投身抗日中学,她自己则更加辛劳地肩负一家人生活的重担。
为了生计,每天天刚亮,她就打发两个大女儿上山挖野菜,她在家操劳家务,女儿们回来吃完早饭,白天上学,她则带着小的孩子上山下地干活;晚上大孩子出去开会、站岗放哨,她守着小孩子做针线;夜色晚了,孩子们全上炕睡下了,她又开始了机织……。
母亲也参加了村里的妇女救国会(妇救会),这是她一生中参加的唯一组织了,她竭尽全身心做好一个妇救会员的工作,无论是做军鞋袜子,缝军衣被子,数量质量都是上乘的,凭着她在妇女们平常就有的极好人缘极好威望,在她的模范作用的带动下,全村的妇女支前工作红红火火,多次受到上级表扬。但是,每当干部们赞美她时,母亲能立时羞红了脸,连声说:活是大伙干的,俺个老婆子有么能耐呀。
冯德英的家在观上冯家村,这里四邻五村完全被周围的山岭所荫蔽,抗日战争中我们的党政机关、部队学校、兵工厂等等经常在此驻防,有时拥挤不堪。因为母亲勤劳能干,人缘心眼又好,热情好客,大女儿又是村干部,母亲的家便成了“招待所”,家里人来人往,常年不断。童年的冯德英,习惯了这种生活,喜欢上这种日子,有时几天家中没来人,急得直问母亲是怎么回事……对来家住的革命者,不论是男是女,是军队的还是地方的,是干部还是战士,母亲和她教育的孩子们,一家老少,笑脸相迎,热情接待,倾其所有,为他们解困分忧。
冯德英迄今还真切地记得,在那抗日战争最艰苦的1941年深秋,有一位姓侯的八路军姐姐伤病得很重,从住进他们家的第一天起,母亲就待她比亲闺女还亲,把她当作自己家庭中的一员,腾出一间最好的正房给她住,母亲自己带着所有儿女挤在另一间炕上。母亲为她烧热炕,给她煎药喂饭。部队上大伙房送来的饭菜侯大姐难以吞咽,母亲就将家里仅有的一点米面,自己家舍不得吃的鸡蛋,做面条饺子米粥,变着花样调节饮食,为她增加营养。母亲告诫冯德英弟妹,侯大姐吃饭时不许他们靠前。时间长了也成了习惯,每当见母亲或大姐把可口的饭菜端进侯大姐的炕头,孩子们就会自觉地悄悄到院子里藏起来,等侯大姐吃完饭再回来陪她说话。
母亲一家的种种殷殷真情,胜似骨肉般的无微不至的伺侯,让这位八路军姐姐深受感动,她太疼爱这些纯真可爱的小弟弟妹妹了!她就趁母亲不在家的时候,将部队上分来的馒头塞给弟弟妹妹们,逼着他们吃下去,因为一旦被母亲发现,孩子们是会受到严厉批评的。在母亲的悉心照料下,两个月后侯大姐的伤病痊愈了。那个清晨,全家依依惜别侯姐姐重返部队后,谁知她竟半路又跑了回来。这个在硝烟弥漫枪林弹雨中冲锋陷阵的刚强女战士,此时当着孩子们的面,扑进母亲的怀里,放声大哭!边哭边说,她,太舍不得离开母亲,太留恋这个“家”,太喜欢家里的弟弟妹妹了!母亲给了她许多安慰和开导,才让她擦干了泪水,再次送她上路。
最让冯德英先生终生难忘的是,就在这位八路军姐姐返回部队不久,他年仅三岁的小妹妹嫚子,由于长期的缺乏营养,患了疾病无钱医治,加上母亲无暇照顾,不幸夭折了!这对母亲的打击非常沉重,为此她病倒一个多月,从此也留下了严重的牙痛病,甚至更致命的内伤……
随着战争形势的发展,家里住进的八路军增多,母亲就把三间南房腾出来给男战士住,北面正房给女战士、女干部和她自己与孩子们挤在一起,有时来的多了实在挤不下,大闺女就到邻居家借宿。母亲给战士们烧炕,缝补衣裳,战士们不让她做,她就生气地说:“你们这些孩子,这是对谁啊?在我这里不跟在你们家里一样吗?”
失去幼女的残酷打击,没有使母亲一蹶不振,更没有影响母亲对革命工作的热情,对战士们的厚爱,她的那种抑制悲痛的精神和坚韧不拔的意志品格,充分展现了一位伟大母亲的风范。
“日常生活中,母亲是逆来顺受的,但在孩子受欺辱时,母亲却能挺身而出,与邪恶势力做斗争,维护我们的尊严。”
那是1941年,六岁的冯德英到了上学的年龄,母亲把他送到了本村的解放区抗日民主小学学前班读书,二姐和他在同一所学校,比他高两级。一天傍晚,放学铃声刚响,冯德英趁老师不在,收拾起书包就冲出了教室,后面几个同学也跟着跑了出来,正好被学校教员曹老师碰上,冯德英等几位同学吓得乖乖地站住了,但这位作威作福霸道成性的曹教员还是没有放过这几位并没有犯错的孩子,尤其对带头冲出教室的冯德英大打出手,由于用力过度,他的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而最让冯德英伤心气愤的还不是皮肉的伤疼,曹老师踢脏了母亲用自己的大褂襟为他改做的书包,也踢碎了书包里姐姐送给他的一块本来就不完整但却很宝贵的写字用的石板,他一听到石板破碎的声音,心都碎了,顿时抱着书包大哭起来。曹老师并不罢休,又把几个挨打骂的小学生罚站在墙根处,不许他们回家吃饭。
二姐放学时看到泪流满面的弟弟被罚站在墙角,立即回家告诉了母亲。母亲听说自己的孩子受了委屈,放下手头的活计,三步并做两步赶往学校,火冒三丈地冲着姓曹的老师就是一顿严厉地斥责:她的孩子犯了什么错至于老师这样打他?当老师这样做法怎么再去教孩子?现在是解放区,打骂学生作践孩子,抗日民主政府是不允许的,你必须认错……但,这个封建残余严重满脑子师道尊严打骂学生成习的曹老师,先是强词夺理,百般抵赖,后又反诬母亲以抗日家属干部家庭仗势欺人;这更使母亲不能容忍,感觉受了莫大侮辱,甚至要拖他到政府去评理……结果,曹老师的恶劣言行遭到围观群众的一片指责声,最后他向母亲鞠躬承认错误,表示要向学校和学生做检讨,起咒发愿保证再不体罚打骂学生……
冯德英从未见过母亲同外人吵架,那怕是红过脸的情况都很少见,当时,看着母亲为了保护自己而暴怒的神情,冯德英在震惊之余,突然感到母亲在孩子面前是那么高大和重要。母亲——是生命和尊严的保护伞!
那件事,在冯德英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更加刻骨铭心的印记,影响着他的一生。
“母亲不是一名共产党员,却忠实地履行了一名党员应尽的责任与义务。”
在党号召大家起来抗日的日子里,母亲第一个支持冯德英的大姐冯德清参加革命工作。冯德清1942年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担任过村、区、县的妇女干部。母亲自己也以一名普通农村妇女的身份,不显山不露水地为革命工作忙碌,为八路军战士操劳着,因此得到了村、区、县领导干部的尊敬和信任,也为她能够更好地掩护党的秘密会议在她家里召开打下了基础。
每次区里县里来了干部,母亲就把自己的里屋腾出来做临时会场,自己却在家门口纺花或做针线,为党的会议做掩护,秘密为党工作,同时让孩子们在村头站岗放哨,传送情报。每次在家里开会,母亲都是非要留下远道而来的干部们吃顿饭,虽说冯德英先生兄弟姊妹多,家里生活极其清苦,逢年过节才能吃上一顿饺子,但母亲还是把家里保存的那点面粉拿出来,再去地里采些新鲜菜,从酝子里抠出一小块舍不得吃的咸猪肉,包顿饺子给干部们吃。遇到阴天下雨或者开会太晚,母亲也总要他们晚上在家里住宿,象对待八路军战士、对待自己的孩子们一样,把他们当作家里的常客和亲人。因此,冯德英先生的家里,成为区、县人员往来的住地,区里从交通员到区长,和县里的干部,没有人不知道冯大娘的。母亲的家,被人们称为“招待所”。
在区里担任妇救会长的母亲的大女儿大姐冯德清结婚后生了个女孩子,孩子刚满月她就焦燥不已,母亲发现了冯德清的心事,支持她的想法,毅然地决定让女儿奔赴革命岗位,自己则把刚满月的婴儿接回家抚养。这在当时那缺吃少穿的困苦年代谈何容易啊!但,母亲费尽心机想尽办法,不辞劳苦地侍弄喂养,为使婴儿夜里能够入睡,能够不哭着找妈妈,她只得将自己的乳头一次又一次地塞进孩子嘴里,尽管母亲的乳头被孩子拚命吸吮得疼痛难忍,她还是咬牙坚持着……终于,她那回去好多年的乳汁,硬是又回来了!而为使乳汁多些,母亲时常都要多喝些不愿喝的汤水。外孙女是吃着姥姥的奶水长大了,这在当时传为奇闻,也属奇迹!谁能创造这样的奇迹,只有这样的“革命母亲”了!
抗日战争胜利后的翌年,也就是1946年春天,母亲因过度地劳累,霍然病倒了!得知这一消息,区里、县里的干部纷纷来看望母亲,为她请医送药,但无情的病魔还是夺去了母亲四十六岁的生命,就这样,刚过十岁的冯德英就没有了妈妈,为革命操心一生的母亲没有看到新中国的诞生。
冯德英的母亲是为革命累死的,人们公认,她虽然不是拿枪牺牲在战场上,但她的所作所为,大家都认为她是个真正的革命烈士,去世前她的身体已经完全崩溃了。母亲下葬的时候,县里、区里、村里的干部和群众,把村街都挤满了,为她抬棺扶柩的男人全是共产党员和广大干部,哭声震天,泪流满面,送别这位为革命事业奉献了自己的生命和家庭的母亲。
冯德英耳濡目染了母亲的高尚品德与伟大母爱,小小年纪就种下了热爱人民、报效祖国的种子。为了实现母亲临终前的嘱托和夙愿,母亲去世后,十六岁的共产党员二姐、十三岁的冯德英先后于1947年和1949年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加入到解放全中国的伟大行列里去了。
冯德英先生一生无论做事做人都深受母亲的影响,他始终对母亲满含感激之情。他常说:“我感谢母亲,她教给我与困难作斗争的经验,激励我以后走上了革命的道路。”然而,令先生感到自责的是,直到母亲去世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母亲的大名叫曹文琳,此前,他只知道母亲的小名叫“寻子”。
为纪念母亲,1954年春节期间,十七岁的冯德英先生写了一篇《我的母亲》四万字的笔记,完全是真实地记述他的母亲曹文琳的, 这篇笔记就是后来他的处女作和代表作小说《苦菜花》的“胚胎”,只是很可惜后来这篇笔记丢失,从此再没有公开过自己母亲的真实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