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老师
房祝璞
私下里我叫蔡老师,似乎有点不妥,论年龄,他长我30多岁,又是我的老师。可村里人都这么叫,我也随大流,顺嘴叫下来。
其实,每次真到见到蔡老师,我都喊老师,叫得亲切甜蜜,天真无邪。
蔡老师,自然姓蔡。可在我心里,有些特别,是学了作家魏巍先生的《蔡芸芝老师》以后。我更忘不了蔡老师,他的故事,他的做人,像一粒种子,植于我的心田,生根发芽,拔节壮大。
我读四年级的时候,蔡老师调到我村小学,叫村小。那可真是村小,村子小的只有100多户。可也别小瞧,就是这样的小村,兴办学校也有上百年的历史,出过一些人物。解放前的一任校长,曾以统战部长的身份接管青岛;另有一位学生,担任过复旦大学党委副书记;还有一位学生当过保定空军航校的校长。厉害吧,湾养鱼也出大个。学校的校园是早年地主的房子,被革命革成了学校。南北相对两排正房,中间间隔三排厢房,隔成两个院子。像“日”字两竖之间画三横,整整齐齐、方方正正,是个读书习字的好地方。门开在东面,开门迎旭日。虎口厚的红松门,两边挂耳,厚实庄重,配七级台阶。让你想象,那穿皮袄拄拐棍的地主大人,站在门口,那威风那傲慢,是何等的飞扬跋扈,不可一世。不说了,不长地主的志气。
蔡老师到我们村教学,叫村小主任,也就是小学校长。他是唯一的公办教师,吃国家粮,每月发工资。其余几个教师,都是民办教师,挣工分,领口粮。交代一句,那几位都是女教师。蔡老师没来我们学校之前,学校挺乱,学生乱嚷嚷,教师吊儿郎当。说一点你就会明白,前任也是唯一的一位公办男老师当校长,人长得小,没脾气只会笑,领导不住几个女教师,连校长开会,都是书记他妹去。蔡老师不吃这一套,来了不多日,几个女教师都规规矩矩,安安分分。书记的妹妹也小嫚的脚收敛了许多。,
从村里人口中知道,蔡老师,解放前参加工作。是不是一出来工作,就是教书,不清楚。后来,蔡老师有光彩夺目的一页,他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家卫国。他当的是卫生员,救死扶伤。这和后来教书,对不起码,不知什么原因没从医,没人说过。这更有神秘感,很深奥的样子。有一次,蔡老师自己说,他的腿里面有块炮弹皮,腿至今是个肿的,手指一按一个窝。想象蔡老师战场上英勇舍身,置生死于不顾的样子,是何等的高大,这里肯定会有很多故事。至于那彩是不是上甘岭上挂的,就不知到道了。只可惜做他的学生的时候,没有询问,留下遗憾。
蔡老师带领我们干了一件大事。现在想来真是一大壮举。学校的北面是一片坟地,有十多座坟,年代较早。是文革前后,村里统一规划坟地,这些坟主没后代人,断了香火,没人搬迁。整个坟场,荒芜坍塌,杂草丛生,阴气森严让人害怕。不知起因是什么,蔡老师和村干部怎么商量的。他就率领四五年级的男学生,带着家伙,扒坟平地。有老师带头我们就不害怕了。铁锨镢头,推车筐篓,家什齐全,轰轰烈烈,热火朝天。那场面,在一个孩子眼里,那是一个壮观。劳动间,不时有人大呼小叫,棺材板,头盖骨,碗碟砖瓦,满地都是,吓人得很。蔡老师老师告诉学生,这没什么,不就一死人骨头吗。战场上刀枪见血,缺胳膊断腿,那才是血雨腥风、惨不忍睹。有老师的鼓舞,学生斗志昂扬,干劲冲天。一个周的劳动课下来,整出了两块平地。用拆下的砖头瓦块,垒砌地堰,用耙子把地耙平,有模有样。我们一不做二不休,批孔子破迷信,一把火,把棺材板白骨,焚火燃烧。顷刻间,地平泥肥,一方小菜园展现在眼前。大家又一鼓作气,种上杂样的蔬菜。望着劳动的成果,似乎应该想到三点:一是破坏旧有的事物,才会有新的东西诞生。二是不信神、不怕鬼,就没什么好怕的了。三是不是还该弄出点古董古玩一类的东西。可惜没有,也只能说我们这里古来,就是穷乡僻壤,荒蛮之地。稀缺商贾巨富、士人贤达。还别说,这也是块福地,后来的新学校,就建在这里,也出过才俊,一位年轻的副市长,就是全村的骄傲和自豪。
蔡老师有一拿手好戏,就是画漫画,特别是画孔子。我读书赶上学黄帅、学张铁生,还有批林批孔。很热闹,很严肃。书不大用念,成天价干活劳动,写小字报(小学生只能写写小字报),也算一乐之景。学校每周出一期校报,都是以蔡老师为主,特别是画画,他一人独揽,在孩子的眼里,那就是画家一样。他画的孔子,几乎一笔画成。高额头,小眼睛,大鼻子,穿着大袍,矮矮墩墩。我们并不知道孔子长得什么样,当时就认准了,就是蔡老画的样子。不知为什么,没有看到蔡老师画的林彪。是因为林副主席,长得干瘪,不好画;还是都知道林彪长得什么样,怕画不像。我只是瞎猜。至于批林批孔,都批了些什么,一个小学生,并不了解其深意。再说孔子的话,也诘屈聱牙、古古怪怪。怎么批判,无非凑个热闹,走过程而已。还别说有一句话记得很牢。起因是,我班一个男学生,他姑姑是学校五年级的老师,年轻貌美,热爱美好的生活。她有个亲戚在哈尔滨,可能有点道道,有意想叫她去。她也想去。这件事叫她侄子知道了。当时正赶上,学习“敢于反潮流的革命小将”黄帅。班里的学生,都定期写小字报张贴在宣传栏上,批判坏思想坏思潮。这一次,这位学生吃了豹子胆,竟把他姑姑想去哈尔滨的事给抖搂出来,并义正言辞的批判他姑姑,贪图享受,不热爱农村,是资产阶级思想。小字报一贴出,就引起轰动。班主任找,校长蔡老师也找,并严厉批评:你小小年纪,胆子不小,敢批评你姑姑,你“犯上作乱”。我当时在办公室,听到了这句话。这不就是我们批林批孔,学过的孔子的话吗,看来批林批孔也不是一点没学到东西。你像“克己复礼”,“天马行空独往独来”一类的话,尽管当时不理解。可记住了。忘了,对那位同学的惩罚还没结束,是在吃了他爹的一顿拳脚,才算告一段落。不知什么原因,他姑姑并没有去哈尔滨,也就仍然热爱农村,也是无产阶级思想。
还有一件事是很特别的事。在我们这样一个小学,五个年级不过一百个学生。每晚放学,都要集合,正房厢房围成的校园,天井一样,刚好能成下。集合完毕,喊队的学生,要向蔡老师报告,有点像军队。是不是还要说:报告老师,集合完毕,请指示。我就记不得了。我五年级的时候,荣幸的喊了一年队,那得意劲,不光是忘形,还不知贵姓,像金榜题名。学生站好队,蔡老师总是要说两句的,蔡老师声音高亢,铿锵有力,颇有军人的气概和风范。至于讲的什么,几乎不记得。猜想该是:不要偷瓜摸栆,上树下井,多干活少糟蹋庄稼,多学习少顽皮。每周这样的讲话总会有几次。几年下来,学校有条有理,按部就班,学生读书做人本分规矩,回家劳务勤快守纪。这和蔡老师的管理有方,每晚一课的训话教导都有关系。
说到蔡老师声音洪亮,不得不提到一件事情。有一年的夏天,老天爷几天不睁眼,哗哗啦啦,连降大雨。街上的雨水漂浮着乱草、杂物肆意横流。各家的男人带着草帽,披着蓑衣,光着脚,在疏通院子、胡同的水沟、水道,唯恐淹了院子里堆放的家什、粮食;更怕浑水进家,没法生活。蔡老师也领着几个大一点的男学生,在学校各处清理,保证排水畅通。有一个学生喊:“西院流河水啦”,蔡老师马上过来查看,结果是村里西面一个住户,把水排到学校院子里,蔡老师拿着铁锨,朝正在挑沟排水的男人走去。“老大哥,怎么把水都流到学校里去了,你不能把南面一挖,顺胡同向南流,排到河里去,谁也不影响,别图省事把水都流学校了,你不是也有学生念书吗?”。“图省事?你愿意,你挖”,那老大哥有点不讲道道,蔡老师有些生气,不满地说:“你怎么不讲道理”,“谁不讲道理,我就叫水流,怎么了?”。“不讲道理的小人!”只听,蔡老师大喝一声,似一声炸雷。吓了我们一条,也吓了那人一条。说:“好好,我挖我挖”“我南征北战,走南闯北,还没见过你这样的”蔡老师自言自语,拿着铁锨回了学校。就是现在我想想,蔡老师声如洪钟,肃穆威严的样子,我也有几分崇拜,几分敬畏。
长大后听人讲,蔡老师做人治校,有独到怪异的地方,花样种种,难免和上级上级相左,不合领导的口吻。校长会上领导就要说三道四,指指点点。蔡老师军人出身,性格刚烈,不吃这一口。声言,明人不做暗事,有话直说,何必这样半阴半阳。吞吞吐吐。领导的脸面挂不住,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老蔡你真是难劈的柴。蔡老师不温不火回了一句:是你斧子不快。这一奇妙的对话,迅速成为一段佳话。蔡老师我行我素,坚守方正,践行他的治校方略。
这几十年几乎没见到蔡老师。只最近,偶然在县城的街上碰到,他提着个大马札,乘完凉回家,我喊了声老师,他拿眼上下看了看我,微微寻思了一下:祝璞。他住在附近,和我的住处只隔几排楼,却一致没有相见。他邀我去他家小坐,我欣然应允。师母在家,热情款待,瓜果梨栆,香烟热茶,摆满茶几。我们询问着相互的情形,闲话生活起居的杂事。话多是师母一人说,蔡老师一幅老迈无言的样子。我心里有些酸楚。坐了不多时,他的女儿回来,好像在银行工作。蔡老师另有一个儿子,是恢复高考,第一波考上大学的,读书很好,后来读研究生,当教授,蔡老师很为他骄傲。交换了电话号码,离开了蔡老师的家。走在路上,颇有感叹,当年高大威猛的蔡老师,竟成了呆滞迟缓的老人,可见时光如流水,无情无奈无由。
蔡老师在我们村工作,只有三四年的时间。又去了不远的一个大村。村里人时常提起,不舍得蔡老师走。有一件事不知该不该提,是大人们的那种事,又是自己的老师。据说,蔡老师与那位年轻貌美的女老师,有些事情,风言风语,他的调离不知是否与此有关。尽管有一段小插曲,可作为学生,反正我觉得:蔡老师有军人的刚正,读书人的风雅。
蔡老师是好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