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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菊娘
    发稿作者:管理员   ‖  发布时间:2014-7-31  ‖  查看2269次  ‖  

     

     (小说)

     

    刘方计

     

    菊娘,山东牟海县第二大疃(村)福德堂掌门人王孟敬的二闺女。

    1924年古历正月27日,福德堂上上下下忙个不停,人来人往。老掌柜的王福祖端坐在书房里,喝着西湖龙井,扒翻着周易八卦,在给即将出生的孙子或是孙女算命占卦。西屋掌门人卧室,夫人正在接生婆的指导下,做着生产的准备。掌柜的王孟敬立在卧室外间来来回回的颠着脚步。

    几个时辰过后,接生婆从产房出来,急急忙忙来到掌柜的跟前,声音很低地说:“掌柜的,生了,只可惜是······”

    “怎么,生了个啥?男孩女孩啊?慢慢说。”

    “女孩,只可惜······是个死胎······”

    “啊!怎么?死了?”

    “是,这孩子本来就是早产,没办法啊掌柜的,我也是尽力了。”

    当下,家里人乱着一团,接生婆把事先准备好的小孩衣服给孩子穿好,又用小毯子包好,外面用谷秸草包着(当地风俗小孩死了要用谷干草包裹),两头捆好送到门外竖创着。掌柜的派人去叫自家堂哥过来,先吃了饭再送送孩子到乱葬岗埋了。过去由于卫生、医疗条件差,传染病、瘟疫时有发生,小孩的成活率很低,每个村都有一个专门埋死孩子的地场,叫乱葬岗。

    一家人那有心思吃饭啊,只简单做了点饭给产妇和送死孩子的人。面对这种情况,谁有心思吃啊。掌柜的哥哥怀着婉惜的心情,扛上锨镢,要过去夹孩子。只听妇人在西屋喊:“别埋我的孩子,她还活着,她还活着呀······”

    一家人被夫人喊得心焦,掌柜的吩咐人把孩子搬到夫人面前,要当面解给她看,叫她也死了那个心。真该孩子有命,当人们解开谷秸草,把小孩从小被里抱出来的时候,小孩子瞪着两只小眼,左右摇摆着小脑袋,见到了妈妈,就像懂事似地,委屈的“哇!哇!”哭出了声。

    一家人破涕为笑,孩子被重新抱到了母亲身边。这个孩子就是菊娘。老掌柜的面目平静,一动也没动,任凭外面一锅粥似地嚷嚷。掌柜的进来,恭恭敬敬地对老掌柜的说:

    “爹,您欢气(大喜的意思)”

    “哦,男孩女孩?”

    “是个小闺女。”老掌柜脸上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老掌柜的只给孩子起了大名,叫菊娘,小名随姐姐叫,姐姐叫大嫚,她就叫二嫚。此时,家里已有小小爷延顺,大嫚二嫚三个孩子。小小爷天生聪明懂事,是全家的宝;大嫚长得白白胖胖的,可惜孩子生疹子发烧,把脑子烧坏了,成了智障女;二嫚长得最漂亮,鼻眼周正,可惜份量太轻,不足五斤。

    听说是个女孩,最高兴的是大小爷延顺,因他偷听过爷爷对别人说过,这孩子没弟兄,要是身下再生弟弟,他恐怕就成不了人了,很可能短命。

    福德堂家喜添千金,可喜可贺,家里家外一片喜庆。

    事隔三年,福德堂又添一千金,排行三嫚。过去不计划生育,讲得是人丁兴旺,有劲使劲生,没人管。又隔三年福德堂喜得贵子,家里已有两子三女,可谓人丁兴旺。

    大小爷天生聪明过人,懂事明理。在私塾里念书顶尖,每次乡试考试都是第一名,是个德学兼优的学生,深得老师喜爱,并将爱女许配于他,鉴于年纪尚小,先定了娃娃亲。自添了小弟弟后,这大小爷就记起了爷爷的话,心里老犯嘀咕,经常在夜里哭醒,不久就抑郁成疾,在14岁那年便英年早逝。学校痛失爱生,老师痛丧爱婿,便组织全乡师生为他送葬,在送葬的队伍里,有一少女哭得晕了过去,便于第二天急血攻心,不治身亡。这学生不是别人,就是老师的爱女,大小爷延顺的爱妻。

    福德堂痛失爱子,全家沉浸在万分悲痛之中,夫人更是悲痛欲绝,终于病倒了,小小爷延吉三岁上,嘴里还噙着妈妈的奶,可妈妈已离开了人间,和这个家,和孩子们永别了。

    家里没了女人,就塌了半边天。儿子3岁,哇哇待哺,小女6岁,不谙人事,二女9岁,天真烂漫,长女懵懵懂懂。怎么办啊?这日子怎么过啊?

    时光在流失,日子还要过。为了孩子,掌柜的没有再续娶,此时共产党已在胶东有了组织,并且由延安派许世友、吴克华来到胶东,此时,国共合作,共同抗日的呼声很高。掌柜的被国共双方推举为村里的保长,明里是干伪事,实际是为老百姓办事,忙里忙外,今天鬼子找,明天共产党找,后天村里百姓有事,真是忙得不可开交。那有心事管家啊,家里做饭、洗衣、看孩子全落在了9岁的菊娘身上,本该享受天真烂漫生活的菊娘一下子长大了,她没了欢歌笑语的童年,9岁没了娘的孩子挑起了家庭重担。可惜那时没有现在的什么“十佳孝星”评选,要是有的话,这菊娘保准搒上有名。

    天有不测风云,家有祸福旦夕。菊娘13岁时,就因劳累过度,积劳成疾,不幸得了铁骨流(骨髓炎)。那时八路军胶东指挥机关已进住哨里村,吴克华将军就住在菊娘家。保长爹爹更是忙的脚不沾地,那有闲工夫管顾女儿的病啊,小小年纪就遭此磨难,家里的八路军看到都心痛,可那时八路军药品紧张,缺医少药,最终还是吴克华将军看菊娘再不治就完了,就派警卫员骑快马把菊娘送到了牟平松椒找老中医看病。此时的菊娘已病得坐不住马,是把他捆绑在警卫员身上才去的。也该着菊娘有命,菊娘的腿被治好了,但却落下了终生的残疾,一条瘸腿伴随了她一生。

    共产党来了以后,保长公开了共产党员的身份,为八路军筹集军粮,王孟敬把家里的地都卖光了,家里的日子每况愈下,没了地也不用雇伙计了,可一家的吃穿问题要解决啊。菊娘就把自己当小姐时偷偷攒下的钱买了一张织布机,好在菊娘已经出落成大姑娘了,腿上的沙袋也解了,当时医生说要等到不长个子了再摘下来,她觉得自己个子不矮了,还长个啥。那知以后又长了好几公分,腿就有条长有条短了。菊娘是个开朗活泼的姑娘,虽然走路有点颠嗤,但她不在乎这些,凡村里举行的公益活动,她都积极参加。譬如贴宣传标语、上妇女识字班、做军鞋、动员参军啊,她都走在前头,后来她还被选为妇救会长(妇女主任)。在家里,她把姐姐、弟弟妹妹打扮的干干净净,在街上谁也看不出这是些没娘的孩子。

    那时就快要解放了,共产党还没有成规矩的政策出台,特别是经济的发展,还是放任自流。为了重整家业,菊娘织布的赢余都用到了发展再生产上了。先是一张机,后来发展到九张机,是个规模不少的手工作坊了。后来又开了酒坊,家里的日子又出现了红红火火的局面。因家里住着八路军,弟妹都在十几岁参加了八路军,跟着部队奔赴前线了。家里只剩下三口人。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菊娘也到了该嫁的年纪了。可为了姐姐,她遵重老古规,姐姐不嫁她不嫁。当然在这期间,提亲的倒不少,可多数是为了她家的财产来的,她都没答应。

    如今解放了,弟弟妹妹都和家里取得了联系,他们都转业在地方上工作了,妹妹在省会济南,弟弟在山西的省会太原工作。她们都邀她到城里工作,但她为了父亲,为了姐姐,都托辞婉拒了。

    苦尽甘来,菊娘在解放后,脸上洋溢着久违了多年的微笑,心里甜甜的,她发誓一定要自己做主,找一个心底善良,勤奋能干,称心如意的郎君。

     

    新中国成立了,风仁老汉举双手赞成。国家虽穷,却没了战争,没了压迫和剥削,国家所发出的规矩都好像是为他制定的,上面来了人也都是朝着他这样的人说话,因他的身份是地地道道的贫雇农。从此以后,他不用带着哑巴儿子给地主去扛活了,他分得了房子和土地,也不用再住门屋子了。只要勤勤快快的,就能布种饱肚子。他埋怨老婆没福气,来到好日子了却早早地去死。

    自己有了土地,就得有个过日子的奔头。他土改分了一头牛,转过年来就媬了一头小牛咩子(牛犊),这不是饽饽往肉汤里滚的日子吗,可惜美中不足,尽管日子有了新气色,可是家里有四条光棍子,虽说有个小闺女可还小,什么也不会做啊,这也不是过日子的道道啊,家里得有个女人了。他想过:自己才40多岁,好赖说个也不是没这个可能,可说个将来咋办啊,三窝两嘠的(方言,家乡对再婚的人常用的劝说词,不好嘎合之意),不成,孩子也到了说媳妇的年龄了,自己就这命,不找了,给孩子们能张罗上来就算是老天爷眷顾我了。老风仁为了孩子终生未再续娶。

    大儿子又聋又哑,那是小时候生疹子发高烧,生生把孩子烧得,这都怨大人没本事,无钱给孩子治疗,能保住一条命就算万幸了,指着他给自己传宗接代,没多大的指望;老三还小,眼目前就数二儿子有指望,他人虽长得个子有点矮,可眉眼模样还能说得过去,浓眉大眼有精神,办事可靠有谱,眼下南北海的贩鱼,南街北疃有人缘,三里五乡也都认识,可家底枯啊,五口之家也就是年吃年用的,没攒着钱。老风仁一宿一宿的睡不着觉。

    有情人终成眷属,事情来的早不如来的巧。有一天老二元文赶崖子集卖鱼,散集后鱼也卖完了,就推着个空车往家走,刚上了山西塂就发现前面有一个女人,肩上背着一捆小面布(过去的机织布),头巾包着头,一瘸一拐的走得很吃力。元文加快脚步赶了上来,搭讪着说:“大婶子,您这是到那里去啊,看把你累的,快把布放我车子上吧,我给您捎一段路如何?”

    “你叫谁大婶啊,俺长得就有这么老吗?”这女人说着也不客气地把一捆小面布搁到了车上平上。

    这元文听这女人说话带着火气,抬眼望去。啊,只见这女子柳眉杏眼悬胆鼻,撄桃小口里含着洁白的牙齿,好一个东方古典美的女子啊!他南北的赶集,还就没见过这么俊的女子呢。

    “哦,看背影谁知你原来是一位大姐啊,多有得罪,多有得罪,敢问大姐这是到哪里去啊?”元文彬彬有礼地问着。

    只见这女子把围巾解开,用围巾擦着脸上的汗水,还真有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细细的腰间露出一对大辨子,上下匀称,前后轮廓分明,青春靓丽。只见她说:“没事了,人家也是说笑呢,大兄弟你也别往心里去。我是到南寨我姑家去,她在今年春上弄了一些线送到俺家,叫俺给她织点布好做冬天这一茬棉袄的,这不急着给赶出来了,给她送去。俺是这东面哨里的,走了五里路了。”

    “哦,大姐,你这是走急了,要不年轻轻的走五里地也不该把腿走瘸吧。”

    “俺这腿啊,不是走瘸的,是小时候得铁骨流(骨髓炎)落下的病根,本来人家医生说要在这条病腿上挂上沙袋的,往下坠着,等个子长成了再取下来,俺心思着长到一米六五了就不长了,谁知把沙袋拿下来还长啊,结果就把腿长成瘸子了。”这女人好实诚啊,说话毫无羞愧之意。

    “哦,大姐啊,你还会织机啊?”元文特意叉开话题,不想伤人家的自尊。

    “会啊,俺这腿不影响干活,除了山上的重活外,家里的活我什么都能干,俺从小就没了妈,俺爹拉扯我们过日子,俺兄弟和妹妹都是我带大的,现在都参加八路军了,俺姐结婚了,家里就一个老爹。我们家开机房呢,原来就一张机,我自己干,现在有七八张机了,雇着六七个工人呢。”元文听她说她从小没了妈,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悠然而生。

    “大姐啊,这还有四五里路呢,你上车子吧,我推着你。”

    “大兄弟啊,你心眼真好,我还真走累了呢。”女子把围巾重新围好,元文把两个偏筐绑在一边,再加上一捆布,另一边铺了草包,女子把围巾又解了下来铺在草包上,不客气地上了车。

    晚秋的风飘拂着干燥,但在收获的人们心里却洋溢着甜蜜。在崖子通往南寨的官道上,有一个后生,推着一个姑娘,你说我笑,像是一对走娘家的伴侣。

    两个人说着,笑着,就像早就熟悉了好几年的朋友一样,无话不说无话不谈,不知不觉就到了村边,元文执意要把女人推到她姑家,女人也没反对,心里有说不完的话,真希望元文再推她五里地。元文呢,心里也嫌路短,真希望再推她十里也不算远。

    女人下了车,一个胖老太太迎出了门,当她看到了卖鱼的元文,忙打招呼:“元文啊,咋是你啊,你们认识啊?”

    “大奶啊,不认识,是路上碰到的,听说是您家亲戚,反正我也是空车,就把她给捎过来了。”

    “二嫚啊,还不赶快谢谢元文啊,他可是俺村能钻能跳的好小伙子啊。”

    “谢谢大兄弟啊,到俺姑家哈口水歇歇吧。”女人大兄弟叫得口溜。

    “二嫚啊,可不兴这么叫啊,该叫大侄子啊?”

    “姑啊,各亲各论。俺就叫大兄弟,一辈子都叫。”姑娘红着脸在姑面前撒着娇。各亲各论,和谁论啊?

    人们都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同枕眠”,能成两口家,是缘分,这话一点不假。第二天晚上,女人的姑就到元文家提亲了。在炕上,风仁老汉“噗嗤,噗嗤”的抽着烟,女方姑盘腿坐在炕上,元文搬一凳子趴在炕边。

    女方姑说:“老风仁啊,你算有福啊,虽然俺侄女腿有点毛病,但什么活都能干,再说俺那兄弟和你一样,为了孩子,也是没再找人,心情你俩是一样的,但人家比你家富裕啊,咱不说他出继继承了两家财产,就是看眼目前,人家家里开着机房,还酿酒呢。俺侄女说了,要是亲事定了,她在家里和她兄弟一样分财产,有男的一份就有女的一份。”老风仁还能说啥啊,拿眼看着儿子。

    元文趴炕边红着个脸一言不发,在胖姑的跟问下,元文只说了一句话:“大奶啊,那天说了一道的话,还不知她叫啥呢”胖姑说:“小名叫二嫚,大名叫菊娘,姓王,叫王菊娘。大名是俺爹给的,据说是扒康熙字典查的呢。”

    “再说,俺侄女不叫腿上那点毛病,她会嫁给你家啊?再就是大三岁,女大三,抱金砖,大点人家也是打着灯笼挑到现在的。你没看见人家那模样长得,咱村里能找到吗?你再看看你家,有啥啊?要不是看见元文心眼好,人家眼边也不夹你们呢。”胖姑又补充说。

    还说啥啊,人家俩不早就互有好感了吗,提亲也就是讲究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礼数,岂不知人家俩早就一见钟情了。

    元文赶集,推了个媳妇来家。这是不争的事实,这就叫前世修来的福,是缘份。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元文二十五岁了,菊娘也二十八岁了,这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胶东农村,已属大龄青年了。

    千里胶东虽属古青州的蛮夷之地,但在几千年的发展当中,还有一些很有讲究的东西的,譬如婚俗。

    虽然胖姑受菊娘之托屈就到元文家提亲,其实用现在的话说,那就是火力侦察,试试深浅之举。真正操作起来,那必须要男方托媒人到女方家去提亲,名曰议婚。议婚有讲究,过去讲:同姓不婚,潘杨不婚,曹关不婚;在属相上说讲“白马怕青牛、笨猪恨乖猴、龙兔交泪流、羊鼠一旦休、蛇虎事事愁、鸡狗不对头。”这都是没科学道理的无稽之谈。解放后这个规矩有了新的做法,就是媒人向女方介绍一下男方的情况,征求一下女方的三老四小的意见而已。但这步数要走。当然胖姑就成了元文家理所当然的媒人了。

    事情很顺,媒人是姑,女方一百个相信。作为姑巴不得把侄女嫁到自己身边,将来还有个照应。所以一拍即合,经过相亲、订婚、盼家、择吉日、下彩礼等步数,元文顺顺当当的就把媳妇娶回了家。

     

    “嫂子,咱吃饭吧,各人吃在各人肚子里,还等啥啊”小叔子福文捧着肚子对嫂子嚷嚷着。

    “福文啊,那可不行,今后咱家只要没出远门的,吃饭一定要一块吃。特别是咱爹没回来,更不能吃,他是老的,我们要有个尊上爱下,和和睦睦地生活规律,这要成为一条家规,谁也不能破坏。”菊娘说完,在水缸里舀了水,把盆端到院子里,把毛巾顺手搭在院子里晒衣服的绿豆条上(土语,专们用来晒衣服的绿豆粗细的铁丝,)等爹回来,小姑子把拿起来的筷子放了下来,撅着小嘴不愿意的样子。

    风仁老汉和大伯哥脱墼回来了,放下工具,拍打着身上的泥。看到菊娘已把洗手水准备好了,大伯哥高兴的点着头,脸上露出灿烂的微笑,风仁老汉洗着手,眼里发潮,这个受了半辈子苦的农民,第一次享受到了被人侍候的滋味,怎么能不倍受感动呢。他忘不了他带着哑巴儿子给下河头地口村地主扛长活的日子;忘不了自己在大田里撅腚扒胯地锄了一上午的玉米,回来已是饥肠噜噜了,还要等着东家老少吃饱喝足了,他才能带着儿子吃点剩饭……如今,他干什么那都是给自己干的,他真正体会到了当家作主人的滋味。

    风仁上了炕,看了看两个孩子在等着,就说:“他妈妈的,你们咋还不快吃啊,等啥啊?”两个小的异口同声地说:“嫂子不让吃,还说要立家规呢。”风仁用赞许的目光看了看媳妇问:“给他二哥留饭了吗?他也该回来了。”元文拉乡卖鱼去了,他的饭没准点,饥一顿饱一顿,有时买卖好就误了吃饭的点,所以平时他都带着个地瓜或是揣着个饼子,别看是个买卖人,他可从来没舍得下馆子吃过饭。

    “快吃吧爹,我早晨给他揣俩地瓜,饿不着他,锅里把饭留着呢。”

    桌上的饭并不好,也就是地瓜饼子,就咸菜,每人面前一碗白开水,可大家吃得舒心,吃的快乐,吃得温馨。

    自菊娘嫁过来以后,西炕做了新房,风仁老汉和大儿子小儿子三个睡东炕,小姑子没地方睡,就跟邻居家叔辈妹妹睡。为了解决小姑子睡觉的问题,菊娘与老爹商量,要盖一个三间的南庭,隔出一间睡觉,再放点粮食和杂物,剩下的一间做磨房,去置办盘磨,不能老到别人家去推磨,因到别人家推磨,推完以后也不好意思打扫磨底的,一年要有多少粮食留在人家的磨底里啊。西一间做过道,夏天吃个饭就在过道吃,凉快。冲过道立个照壁,照壁后建一个猪圈,养一头猪,要不刷锅水都浪费了。当然,盖南厅,置磨和建猪圈的钱,都是菊娘出。结婚时家里陪送的钱她都拿出来交给了爹。风仁爷俩脱墼就是为盖南庭房在备料呢。

    自菊娘嫁过来以后,家里人的穿戴也有了改观,首先给爹置了一件袍子,留着出个门见人见客时穿,用菊娘的话说,不能让爹家里家外一个样。四个光棍子可说也就是有个撅腚子棉袄,那也是婆婆在世时置的,好几年了,有的露着棉花。全家一色的灯笼裤子(单裤)。菊娘来了以后,每人冬天都有了里外表加棉花三层新的棉裤绵袄,小姑子也穿上了花衣裳,过去小姑子也是穿单裤子,冬夏一个样,要是换洗,都是趁夜里洗一洗,搭在锅上烘干,第二天再穿。福文上学了,不再慢街跑了,小姑子大了,没上学,就在家里跟嫂子学针线。当然小姑子也没少得便宜的,嫂子在家时的好多衣服都给了她。都说姑嫂不和,像菊娘这样的嫂子,把个小姑子打扮的简直就是一枝花,人靠衣装马靠鞍,用小姑子的话说:“俺那样的嫂子,就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啊”。

    缺知少教的两个孩子,在菊娘的操持下彻底变了个样。不久家里就建起了南庭,也找人打了磨,在集上抓了猪仔,一时间,家徒四壁的家,变得殷殷实实,丰丰满满。风仁老汉更是高兴的合不拢嘴,见人就夸:“俺家媳妇子该说不说,人家这才是过日子的道道。”

    俗话说:“一家衣食常不足,骨肉至亲不上门”。过去由于家穷,也没个女人料理,许多亲戚都不上门了,邻里之间也没什么来往。菊娘嫁过来以后,亲戚邻里关系很快得到了改善。这事还真是费了菊娘不少心思。

    一天,天下着小雨,大伯哥在南屋家编篓子,元文到南海去贩鱼还没回来,家里就剩下小姑子和老爹。菊娘就把豆子拿出来捡沙子,过去的粮食是在土场上收晒出来的,里面有的是沙子,要上磨前都要捡的。捡着沙子就家长里短的啦起了家常。菊娘说:“爹啊,我嫁过来也有快一年了,咱怎么一个亲戚也没有啊?你就没有姑啊舅啊什么的?”

    “他妈妈的,怎么没有啊,我有个大姑是他妈南马石,家过得富裕,有一年啊,我开荒种了西瓜,长得真好,头一茬瓜我没舍得吃,就摘了一担送去了。我寻思着,我大老远挑着来了,怎么也得给我点粮食吧,可我那个姑父鼻吭吭着不喜见我,我姑不当家,结果,我连顿饭也没吃上,就被赶出来了。这倒是亲姑,就这号亲戚,我就是饿死也不会踏他们的门的。”他装了袋烟点着继续说:“他妈妈的我小姑好,是后妈养的,可我那姑父是个赌钱鬼子,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小姑到处要饭,你去那不是给他添麻烦吗?哎呀,这人啊,穷了谁都不喜见啊。”

    “那你舅这面,还有你丈人那面也没什么人吗?”菊娘问。

    “他妈妈,我舅都早死了,剩下些表弟,我大,还得我去看他们啊?我丈人这面有五个舅子,你妈死了,我还去干嘛啊,人在是亲戚,人不在了,就断了吧。”老风仁说着,不声不响的大黄狗来家了。

    “爹,元文回来了,咱不捡了,天也黑了,小妹去叫咱大哥吃饭。”

    吃饭的时候,菊娘说话了:“爹啊,俗话说,这近邻不可断,远亲不可疏,明天啊,天也不好,鱼咱不卖了,元文和爹都去出门(走亲戚),这不也来到八月十五了,带一点鱼去,就说天不好,都帮着吃了。咱门东门西的,平时咱得求着人家,拉动个家巴事(工具)什么的,也送点。”全家人都用诧异的眼光看着菊娘,但都没有说什么。

    第二天,老风仁去看小姑,元文去看舅舅,门东门西的当然是小姑子的事。

    菊娘此举,还真是把一盘死棋走活了。元文回来说:“我五个舅都去了,他们说,以后推了鱼不用送别处,就送他们村,保证一会儿就给分了。”老爹回来说:“姑父不赌了,在村里负点责任呢,他说隔三差五的到他们村去送鱼,山里这几个小村,分一车鱼不费时。”这真是事在人为啊。这一车鱼一分钱没挣,全部送人了。然而,这次行动所产生的效益,就是十车八车鱼也换不来的。菊娘操持的这个家亲戚走动,邻居和谐,家人和睦,真是其乐融融啊。

    世事都是好事成双。菊娘怀孕了,老风仁交权了,今后凡家里家外的事,都由元文和菊娘说了算。

    劳累的一天的一家人吃罢了晚饭,都早早地歇息了。在西屋,菊娘和元文啦起了家常。

    “跑一天累了吧?”菊娘把元文这边的被角掖了掖关切地问。

    “不累,今这车鱼推到台上咱舅村了,咱那二舅真会忽悠,一会儿一车鱼就卖了,要是在往常啊,这一车鱼啊,怎么卖也得到天黑啊。”

    “这谁的功劳啊?”菊娘自豪地问。

    “这还用说吗,我媳妇的功劳呗。”

    “那有啊,我又没去卖鱼,怎么是我的功劳啊,你不是想占我便宜故意说好听的撩拨我吧?告诉你哈,我怀孕了,咱可不兴说话不算数啊。”菊娘往外挪了挪身子转向元文,用手指点了点元文的额头说。

    “那有啊,本来嘛,要不是你叫我去看舅舅,就是在街上碰到,舅舅认咱是老几啊,怎么说不是你的功劳啊?告诉你说啊,我媳妇能耐着呢。”元文由衷地夸着媳妇。这人啊,就得说人家的好处,两口家也不例外。元文这一夸媳妇,媳妇怎么会不和他一付心的过日子呢。

    “元文啊,和你说个事哈,咱爹苦了一辈子了,以后咱就不用爹上山干重活了,山里有咱哥就行了,孩子生下来就叫他看着,帮我料理家务吧?”

    “行,听你的。不过这话是不有点早啊,这才几天啊,你就按排活了啊,你这活安排的可不公啊,纯为自己着想。”元文故意气她,但心里美着呢,他知爹的辛苦,这话媳妇说出来比自己提出来好。

    “你气我?我还不是替你爹着想啊,再说吃不穷,穿不穷,打算不到就受穷的理你不知道啊,就知看眼目前,鼠目寸光。”菊娘反驳说。

    “哎,还有个事啊,你拉乡听着,谁家有卖驴的,咱买头小驴吧?这也有磨了,有头小驴推个磨轧个碾的,就省了咱爹的力了,再说,春天送个粪,秋天往家收获庄稼,不就不用肩挑人抬了。”菊娘说完,元文把身子转向菊娘说:

    “你疯了?把你美的,买驴得用钱啊,咱一天挣那几个一脚扯不倒的钱,你加口气吹啊?不行!不行!”元文否定。

    “人家还没说完呢,看把你吓得,钱我回家要,再说不要白不要,我在家为闺女时可帮爹挣了不少钱呢。”菊娘合盘托出钱的着落。

    “你啊,这真是嫁出去的闺女,三天就把胳膊肘往外拐啊。”元文也用手指点了菊娘的额头,把胳膊插到菊娘的脖子底下,捹过来就亲。

    “好了!好了!你明天还要起早去南海呢,快睡吧。”元文起身把桔红色的煤油灯吹灭·····

     

    皎洁的月光撒满大地,把大地山川、河流湖泊、村舍院落画出了与白天不一样的轮廓。公公老风仁“吧嗒,吧嗒”抽着烟,哑巴在地上坐着小板凳搓草绳,小姑子在自己房间,福文趴炕边两手支着下巴,他们在等着元文回来。

    “爹,咱吃饭吧,不等了,照以往也该回来了,莫不是遇到了什么熟人,他啰啰起来没个紧慢迟的。”菊娘不耐烦地说。

    “再等等吧,吃那么早也没事干”。公公知道,在这个家就元文辛苦。正说着,只见大黄狗回来了,把两条腿往炕边一趴,伸出大舌头“哈,哈”地喘着气,浑身汗露露的。老风仁把烟袋搁在了窗台,下炕穿了鞋。

    “出事了,快去迎迎他”说着,拉了哑巴一把就出了门。大黄狗也出来了,赶上了他们,又超过了他们跑在了前头。

    迎的人大步流星,大黄狗跑一会儿又掉头回来,再往前跑。不一会儿就迎到了北寨门前,月地里看的真切,有个黑影朝这边移动,是元文,老风仁停下了脚步,示意哑巴继续迎过去。

    元文看到了大哥来迎,心里热呼呼的,放下车擦着汗,哑巴接过车子推着,一会儿就到了爹的跟前。

    “爹,您怎么也来了?”

    “他妈妈的,以往该早回来了,今咋这么晚啊?我看大黄一身汗,还寻思出什么事了呢。”

    “爹啊,可不出事了咋地,我在夏村北车道岭上遇到断道的了。”

    “啊!他妈妈的,这都什么年月,还有断道的啊,真是无法无天了。遇到这种情况,身上有什么就给什么,要什么就给什么,千万别和他们论讲,跟他们没理可讲,先保命要紧啊。他们没把你怎么地吧?”老父亲关切地问。

    “没有。这会啊,还真多亏大黄呢。”元文把事情的来龙去末说了一遍。

    原来,元文推着一车鱼刚爬上车道岭北顶,想歇息一下,在路旁突然蹿出两个人。元文知道不好,准是遇上断道的了。元文没去管顾,也不歇息了,推着车子就走。其中一个人靠近了元文,说:“兄弟,傍年靠节了,我们这一年也没弄出搭路(收入)来,不讲理了,这车鱼就是我们的了”,说着就动了手,另一个人则二话不说,就把鱼往自己的筐篓里拾掇。此时,只见大黄狗嗤牙裂嘴,遄起身子,猛扑了上去,把强盗扑倒在地,咬住胸襟,就是不松口,最终是强盗跪地求饶,保证元文在这条道上行走,不会再有人挌搂(土语,干扰)才算罢休。

    爷俩说着事情的经过,这真是虚惊一场啊。

    回到家里,元文顾不得洗手吃饭,先是拌了狗食,送到门外。此时,大黄狗正蹲在车头前,警惕地环顾着周围的情况。这大黄狗是元文的伙计,每当元文贩鱼回来,不用往家拾掇,撂给大黄狗,万无一失,第二天就只呈子去卖就行了。

    大而明亮的月亮悄悄挂上了树稍,在想着自己的心事,劳累了一天的人们也渐入梦乡。

    “元文,跟你说个事吧,这事我说了可不许你发火哈。”

    “什么事,你说,干嘛那么神秘啊?”

    “你要先答应我不发火,要不俺不说。”

    “说嘛,我不发火,你还信不过我是咋的?”元文觉的有事,焦急地问。

    “那……俺可说了。”

    “说!”

    “俺今天看见小姑子赶集了,买了一条包头巾,嘴里含着糖呢,就往她屋里去了。我就把炕席底下的钱数了数,正好少了一块钱,你说是不是她拿了钱去买的啊?”

    “怎么?她还敢偷钱,反了她了,我问问她。”说着就要穿衣服。

    “你小声点,不是不发火吗,都睡了,就是问也要等到明天啊。”元文不吱声了。

    “元文啊,其实我已经给她买了围巾了,她也老大不少了,知道爱俊了。我寻思着,今年咱爹就穿着我给他的那件大袍,我又给他缝了两条黑色扎腿带子,凑合着吧;咱大哥咱不能亏着他,辛辛苦苦地干了一年,咱给他做一套新衣服吧,再给他两块钱,一个大男人,身上多少要有点钱啊;福文就把我那件青色的衣服改了,我也没穿几回,还新着呢,给他做一件衣服,小孩子过年不就图个新吗。咱俩就不做了,都穿着结婚那一套满好的,你说呢?”

    折腾了一天,元文确实太累了,对媳妇的安排,他打心眼里佩服,他强压下对妹妹的不满情绪,咪咪糊糊地睡着了。

    隔墙有耳。哥嫂的谈话,被起夜的福文听到了。小孩心里不装事,当晚就把事情告诉了爹。风仁老汉听了福文的报告,气得当场就穿了衣服,敲开了闺女的门,一进门劈头盖脸就是一巴掌。

    “爹,你干嘛呢,我做错了什么?”女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平白无故地挨了打,委屈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做错了什么?你自己干的好事,你寻思着我不知道啊?说,你今天在集上买了什么?那来的钱?”老风仁既心痛又恨铁不成钢的问。

    “啊,今天赶集我买了一条围巾啊,怎么了,钱我是在家里拿的啊,又没偷又没抢,干嘛平白无故的打人啊?”呜——呜——闺女哭着。

    “我问你,你拿钱和你嫂子说了没有啊,你买围巾和你嫂子商量了没有啊?”

    “爹,你干嘛老向着嫂子说话啊,我干嘛要商议她啊。”

    “他妈妈的,我不向着你嫂子向着你啊,我这一辈子老来老去的,就指着你嫂子,我还能指着你啊?”

    “我告诉你哈,你明天在哪儿买的,就送到哪儿,钱在哪儿拿的就还放哪儿。反了你了。”

    “哎呀,爹,你干嘛啊,你怎么不问青红皂白地冤枉好人啊?真是的,和你说不明白,你甭管了。”

    “你说说我怎么冤枉你了?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啊,你真想气死我了。”

    “爹啊,我照实跟你说了吧,你说打从俺嫂子来咱们家,对您和大哥咋样啊?”

    “好啊。”

    “那对我和福文咋样啊?”

    “那还用问嘛,你自己不知道啊?”

    “就是啊,她对她自己咋样啊?”风仁被问得无话可说。闺女接着说:

    “嫂子对咱们咋样,不光我们心里有数,就是街坊邻居也都挑大拇指啊,可您知道吗,这不亏了嫂子吗?俺寻思着,这不快过年了吗,给嫂子买条围巾。虽然不值钱,块八毛的,可俺要表表心意啊!”

    闺女说出了买围巾的意图,老风仁还能说什么呢。

    “那你为何不和她说声啊?”

    “爹,我和嫂子商议她还让买吗?真是的······”

    月亮累了,要去休息了。元文今天的鱼送舅舅村不急着起床。小姑子“咯咯”地笑的银铃似地,“嘣嘣”地敲嫂子的门。

    “嫂子,嫂子,起来了吗?”

    “哦,起来了,就来。”菊娘和元文对了一下眼神,示意元文装着什么也不知道。

    门开了,小姑子手捧红红的围巾,递到嫂子手上。

    “嫂子,奖你的。”

    “呵呵,这什么呀,我做什么了劳妹妹奖励啊?”菊娘没事似地问。

    “嫂子啊,咱家钱没少吗?昨天俺赶集,我在炕席底下拿了一块钱,给你买了这块围巾,剩下的钱人家给冲了糖,我和伙伴们吃了。”

    “哦,那用啊,嫂子过年什么都有,那还用你费心啊?”

    “怎么不用啊,这也就是全家对你的一点心意啊,事前没和你商议,没生我的气?”

    “那有啊,我还没发现少了钱呢。”

    捧着小姑子送来的围巾,菊娘还能说什么呢,一股暖流流遍全身。菊娘打开柜门,拿出一条粉红色的围巾,送给小姑子,两人比划着。

    烂线搓成绳子能担千金,一个虽穷且其乐融融的家充满着温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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