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文/西北河
海,是他的小名。小时候,叫他小海;大了,叫他大海;也许,老了,人们会叫他老海。
传说,海的爷爷抗战那会是北山的游击队长,大伯是八路军的什么官儿,海的父亲只是个儿童团员。那一年,还乡团回来了,在家乡大沽河边,爷爷跟很多游击队员,被还乡团用铡刀铡去了头颅,血随河水流得很长很长······
海生下来,就十斤。接生婆说,这孩子生下来就睁着眼,干干净净的,像满月的孩儿,长大了肯定有出息!海是家里的独子,是村里书记的孩子,再加上海天生就憨厚懂事,村里人都喜欢他。可是,好景不长,文化大革命来了,星星之火点燃了小渔村。一天,公社通知海的父亲去学习班学习。有人说海的大伯早就失踪了,根本就不是八路!要是的话,也可能早叛变了,要不然怎么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呢?他们要海的父亲彻底交待问题。海的父亲陷于迷茫之中,几天后的早晨在河边洗漱时,用剃刀割断自己的颈动脉,就是在他父亲被铡掉头颅的地方,也是在大沽河边悄然逝去。据说,那殷红的鲜血也流得很长很长······
海的母亲,经受不住打击,本来就有浑身颤抖的毛病,现在更坏了,每天都疯疯癫癫,头摇晃着,手颤抖着,边走边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不久,海的母亲就去找海的父亲了。从那时,海就只能跟着叔叔过。其实,也是吃百家饭长大的,那时候尽管大伙儿都穷,可家家户户都向海敞开门,因为乡亲们知道海家的底细,有口好吃的都给海留着。
儿时的海,也没觉得特别难熬,也不像没爹没妈的孩子。那时小伙伴可多了,什么狗剩、大鸦雀、白漂儿、蚂蚱啊一大群孩子。白天,他们的游戏是抓特务、跳方、打瓦石、踢毽子、爬猫儿。。。。。。海最好的伙伴,是狗剩和大鸦雀。狗剩是海他堂叔家的大小子,管海叫哥;大鸦雀是邻居地主家的大女儿,管海也叫哥。他们仨 同岁,是光着屁股长大,一块用尿和泥玩的主儿。后来,他们仨又一起上小学、初中,总是形影不离。等慢慢长大了,彼此又有了一些距离。大鸦雀知道自己是女孩,又是地主的狗崽子,离这哥俩自然就远了一点。那一年,要考高中啦,先得贫下中农推荐,再考文化课。狗剩发牢骚说,前几年都不考,就我们倒霉还要考!自然是海考上了,狗剩名落孙山,大鸦雀尽管学习很好,可因为是地主的狗崽子,贫下中农不会推荐她上高中。
海上高中了,带上地瓜干和玉米面住在学校,很少回家。那两个伙伴,回家务农了,学大寨、战山河。后来,海在学校听到两条消息。一条是说,狗剩挺有出息的,现在是民兵连长了;另一条消息就不太好了,那话是大鸦雀的傻妹妹告诉邻居三婶的,说是她狗剩哥把她拖到草垛里,狗剩哥把她捅出血来了,可她说她自己没吃亏,说是她把狗剩哥夹出脓来了。
海继续上他的学,也不懂、也懒得关心这些破事儿。 海上高中二年级的时候,有一次大鸦雀走了三十里山路来看他。海记得那是个冬天的上午,小北风直往破棉袄里钻,地上有一层薄薄的雪花,大鸦雀头发上腾腾冒着热气,包袱里装着熟的咸鱼和六个鸡蛋,还有两个玉米片片和她亲手纳的三双鞋垫。因为怕同学看到有大闺女来看他,就把她叫到学校的墙外边说话,两人一边走,一边捂着耳朵跺着脚,相互偷窥着对方,可是两人目光一碰,她立刻就低下了头,用手捂弄着碎红花的蹶腚棉袄的下摆。海暗暗地打量着她,心里嘀咕着,可真是女大十八变,一晃快两年了,大鸦雀已出息成金凤凰了,你看那小腰、你看那胸脯!海不敢再看了,说人家啥,自己不也是让学校的菠菜汤、咸菜、窝窝头撑到一米八了吗!俩人光就这么得瑟着也不是个事,还是海打破了僵局,“妹儿,找我有事啊?”“没事,想你了就跑过来看看,早就想来了,可我妈不让我来,怕影响你学习。”“那妹儿你上山下海干活不累吗?”"不累啊哥,就是心里不痛快!”“'咋了?”海关心的问,她眼角潮红流下了眼泪道:“狗剩哥老是批斗俺爹,敲锣打鼓戴高纸帽子游街!有时候还对俺动手动脚欺负我!”说着她哭得更伤心了,海说等有时间我回家劝劝他,我是他哥,说的话他还是听的。大鸦雀擦了擦眼泪,仰着头看着她的海哥,那可要快点,我真的受不了了哥!
海送走了大鸦雀,和同学们分食了好吃的 ,又陷于深思。海知道打小她就对他好,他也像护着妹妹一样护着她,受到别人欺负了她就找海告状,海就给她报仇,他现在明白她早就爱着他 ,可又不能表白,因为她的出身不好!海思忖着,还和小时候一样,遇到事就找哥告状!海何尝不喜欢她呢?为什么要讲成分呢!她们一家人有多么好啊!
据说,大鸦雀的老辈儿是清朝的一个武将,钦点蓝翎侍卫,他为官善任,兵民当戴,后死在任上,交待后人不许做官、经商,后辈们尊先训不做官,不经商,只能务农了。几代人下来,光是房子就占满了大半个村庄,最有名的当属他们自己家的骡子街了。海小时候都在这条 街上玩,两边是又高又大的瓦房,路是青石板铺的。大人告诉海,为什么叫骡子街呢?大鸦雀的老辈儿们把骡子、 马拴在街上,却让自己的老婆孩子推磨磨面吃,因为不舍得使唤牲口。冬天老地主们,穿着破棉袄,腰里扎着草绳,起大早就去拾粪了;夏天麦收时,给雇来的伙计吃白面馒头、吃肉,自己却啃瓜干就咸菜疙瘩,为的是让伙计吃饱了好干活。就说现在吧,下雪天,村里的人还在梦里,大鸦雀她爹早就把街上的积雪清扫的一干二净!也没办法,这活都是地、富、反、坏、右干的,“五类分子”嘛!
大鸦雀。这名字是怎么来的?海也忘了,只记得小时候有首童谣是这么唱的:大鸦雀尾巴长,将了媳妇忘了娘。关着门堵着窗,嘻哩呼噜喝小白汤(面条)。可大鸦雀是个女的呀!也许是她从小就人高马大吧!反正忘了。大鸦雀不像娘,像她爹,女孩随爹一点都不假。而她娘简直就像个大油桶,可这大油桶也是大户人家的千金,据说是一肚子的墨水儿,要不大鸦雀怎么会写得一手好字呢?还会那么多海都不会也不懂的诗!
海的学校叫“五.七”学校,校舍和窗户又高又大,听说是照着苏联的房子盖的。快毕业了,海回想了一下,这两年都学了点啥呢?刚开始,学黄帅、张铁生,不学ABC照样干革命,临了啦又赶上教育回潮,还要抓学习质量。唉!海知道,他的大部分时间,除了看小说还是看小说,哪怕是上课的时候。有一次,上数学课时,老师说,海,你来回答这个问题!海慌忙地把小说放在课桌里站起来说,老师,张飞还没打起来!还有一次,海好不容易借到一部《基督山伯爵》,同学说第二天要还他的书,海是白天看晚上看,第二天早上他发现煤油灯倒了,煤油全撒在了海自己的枕头上。好险啊,要是着了呢?
海在初中以前是全年级的尖子生,那时就入了团。可是到了高中却偏科了,就是语文还不错。他的一篇诗歌,被老师拿到市里的报纸发表了,海还记得其中的一句话:金谷银谷堆成山,群山丛中话路线。看来,毕业以后也要回乡闹革命、讲路线了!
海在学校里,还有一套很牛的衣服—— 一套洗的快发白了的军装。那是海的同学从家里偷来的,他爸爸是武装部长,军管会的头儿,家里军装还是有的,很多同学羡慕海的这身行头。以至于,上次大鸦雀来时也一直盯着海的衣服,说哥的衣服好看!
终于要毕业了,要和同学们离别了!海记得他们是七三级一班,晚上,别的班级同学都走了,就海的同学还依依不舍,海说要坚持到天亮,要不以后大家很难凑这么齐!下半夜时分,那个给海军装的同学,悄悄地把海拉到一边说,晚上回家吃饭时听他爸爸说,你们村出事啦,一个叫鸦雀的女的自杀啦!
“轰”的一声,海什么都不知道了,什么也听不见了!当他醒来时,一个人冲出教室,冲进黑夜,冲向回家的路!任凭同学们怎么喊,让他天亮了再走,可海全然不顾,像狂奔的野牛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也不知跑了多长时间,也不知跑了多少路,。第二天早晨,有人在离海的村子两里地的地方发现了他,当时,他想死了一样趴在地上,人好像从激战的战场下来一样,满身是斑斑血迹,两只鞋也跑掉了。好不容易把海弄醒了,爬起来又向自己的村子跑去。
海拖着似乎不是自己的双腿,忍着全身的疼痛,吃力地向村里走去。刚走到村口。就听到大喇叭响了:大鸦雀是现行反革命,她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罪该万死,死了话该!海听出那是狗剩的声音,没去理他! 心想大鸦雀投河而死,肯定尸首被冲进海里了。于是,他顺着河沿着海岸四下寻找。
第一天,没找到。
第二天,也没找到。
第三天,海饿的两眼直冒金星,从那个黑夜起他就滴水未沾,一点力气也没了,身上和脚上的伤口也在化脓,走不动他就爬着找。天快黑了,他发现远处沙滩上有鼓起的东西,就咬紧牙关爬过去。好不容易爬到那儿,顿时,眼前的景象,把海惊呆了!大鸦雀浑身一丝不挂,仰面朝天,浓瞪双眼,嘴里含着没咬掉已经发黑的半截舌头,身体被海水泡得肿胀,像是冲了气的洋娃娃。海没有眼泪,抽泣着并拢着她的四肢,理了理那凌乱的头发,合上那浓瞪的双眼,可那半截舌头却怎么也送不回去。天黑下来了,海捧了几把沙,把大鸦雀的身体浅浅地盖了起来,自己静静地在她的身边守了一夜,海觉得从来没和她这么近过,她在我心里如此重要,怎么原来就没觉出来呢?真的是失去了,才倍感珍贵吗?海后来和别人说,那一夜,他和大鸦雀说了一晚上的话。
第四天,海一大早到公社水利站找亲戚要了一包水泥,一瘸一拐地扛到父母的莹地,挖好墓穴,大鸦雀她爹运来一副棺材,流着泪水把女儿殓了,海又找来一些石头,用水泥浆把坟圆起来。
晚上,叔叔把海接回家,告诉他,狗剩被公安带走了,交待是他把大鸦雀拖到大沽河桥洞底下强奸了,她哭着咬着自己的舌头撞向桥墩,掉在河里被大水冲走了。海想,大沽河!你跟我家有仇吗!三代人啊······
海思忖着,若早点回村找狗剩说说那事,可能不会出现这样的结局,内心充满愧疚。不过,大鸦雀你放心,我的心也跟着你走了,死了,我这辈子不会再喜欢女人了!等着吧,我死的时候会和你葬在一起!
天快亮了,海起了个大早,悄悄在父母和大鸦雀的墓前待了一个上午。后来,大家就不知了海的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