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崖
高玉宾
2010年5月9日,大龙山下。
年过七旬的李德和大爷坐在豪华中巴车里,双手小心地扶着坐在他与车窗之间的老妈妈沙文华。此时,沙妈妈正在看着外面的喜庆场面,白皙慈祥而饱经沧桑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车窗外,礼仪小姐站成两排,手捧鲜花,娇美的脸庞上露出可人的笑容,向前来参加开幕仪式的嘉宾行注目礼。前方道路不远处挂着过街横幅,上书“热烈庆祝第三届中国(龙山)母亲节隆重开幕”字样。中巴驶过横幅,两列锣鼓队分列道路两旁,奏响威风锣鼓。锣鼓队外侧,秧歌队的妇女们花枝招展,扭起了龙山大秧歌,欢迎嘉宾。
车停下来,德和大爷小心地扶着沙妈妈下了车,后面跟问题三位70岁左右的老年人,其中一位老大爷,两位老大娘。
骤然作响的鞭炮声传来,青蓝色的硝烟腾空而起。沙妈妈一愣,表情庄重地看着不远处的大龙山。此时的大龙山,在蓝天碧海之间更显挺拔、庄严。
沙妈妈喃喃地说:“听,这是打鬼子的枪炮声,小鬼子完了,老百姓得救了!”
德和大爷有些不解地看着沙妈妈说:“妈妈,这是欢迎咱的鞭炮声,不是打鬼子的枪炮声。”
“不!这明明是打鬼子的枪炮声,是八路军打鬼子的枪炮声!”沙妈妈固执地纠正道:“真解恨啊,可把鬼子打败了!”沙妈妈望着大龙山,由于激动,沧桑的脸庞微微抖动着。在她记忆深处,当年抚养八路军子女的情景,一幕幕地从眼前掠过。
1942年冬天。
凤凰崖,胶东的一个普通的山村里。
夜里,22岁的青年妇女沙文华坐在昏暗的油灯下做针线。李培忠躺在一旁,看着油纸糊的天棚发呆。窗外,北风呼啸,油灯本来就不亮的火苗不时地摇摆,屋内更显阴暗。
李培忠叹口气,扭头看了妻子一眼,动了几下嘴唇,忧忧地说:“文华,要不,咱再生一个,生个闺女咱喜欢,要是生个小子,就能……”他的话没说完,妻子就投来刀子般的目光。
李培忠叹口气,回过头来继续阅读天棚,表情忧郁。过了一会儿,不甘心地说:“他妈,小三他,唉,也是他命不好,刚过百岁就,就没了,还是个小子。”
“小子怎么了?”沙文华声音不高,但句句有份量,嗔怪丈夫,“你就是封建老脑筋,咱一儿一女的,多好。再说了,还有两个八路军的子女在咱家,虽说不是亲生的,可都喊你爹了,还不知足?”
“早晚要离开的,早晚要离开的!养自己的孩子都没下那么大的气力,养大了就被领走了,竹篮子打水——”李培忠的话没说完,感觉到妻子投来更加尖厉的目光,急忙“煞车”。
西屋,四个孩子正在打闹,枕头、被褥等弄得殃殃乱。4岁的连平和5岁的德良一人一只胳膊,用力把5岁的连和按在炕上,嘴里嚷嚷道:“狗特务,投不投降?再不投降,扒了你的皮!”
连和趴在炕上,假装求饶:“八路军爷爷,饶了我吧,以后再也不敢做坏事了,再做坏事是小狗儿。”
这时,7岁的德香像个大人似的上前拉开连平和德良,训导他们说:“行了行了,做做样子就行了,看把连和痛得,用得着那么大力气吗?”这时,连和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吓得连平和德良急忙松手,拉起连和。连和不住声地咳嗽着,气都喘不均匀,脸弊得通红。
三个孩子手忙脚乱起来,德香用小拳头给连和捶背,德良和连平一个劲儿地抚摸连和的胸口。德香边捶边安慰道:“小点儿使劲,别咳哑了嗓子。”沙文华掀开门帘,抱起连和放在胸前,用手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
“德香,你都7岁的大姑娘了,弟妹都小不懂事,你还不懂事?看把连和欺负得。”沙文华责怪李德香道。李德香坐在一边,低着头,两手摆弄着衣角,不敢吭声。李培忠探身进来,刚要接过连和,沙文华扭头对他说:“他爹,你去借点香油,家里还有6个鸡蛋,都炒给连和吃了吧,他的咳嗽兴许能好。”
李培忠一听,泄了气,坐在炕沿上,没好气地说:“到哪去借,村里能借的人家都借了。都吃了20多个鸡蛋了,再吃20个香油炒鸡蛋也不见得好。”说到这里,德香、德良、连平都看着父亲。德良大胆地说:“爹,你就去借吧,香油炒鸡蛋真香!我保证不馋,闻闻味儿就行了,我保证德香姐和连平弟也不馋。爹,你就去借吧。”
沙文华低声说:“八路军在前方打鬼子,人家爹妈把孩子交到咱手里,咱就得比亲生的还亲地待人家。连和爹是八路军的团长,整天指挥打仗,要操多少心?生里来死里去的,咱可不能亏待连和。还有连平,她妈是军医,一个女人,整天忙着抢救伤员,饭都顾不得吃,为得啥?还不是想早日打败日本鬼子,解放全中国?”
李培忠没有话说,稍微迟疑了一下,起身离开。他走出家门,轻轻地把门关好,然后掖了掖破旧的棉袄,整了整打满补丁的帽子,缩着头,很快消失在寒夜里。
连和在妈妈的怀抱里不住声地咳嗽。沙文华忙着给连和拍背,三个孩子围坐在她周围,一声不吭。
突然,屋内传出密集的拍打窗户的声音,三个孩子吓得赶紧抱住妈妈。沙文华侧耳听了一会儿,声音停止了。李德香揪住妈妈的衣襟,害怕地问:“妈妈,是不是日本鬼子又来扫荡了?赶快藏起来吧。”沙文华白了德香一眼,又把目光投向窗户。这时,又传来拍打窗户的声音。
沙文华大胆地问了一句:“谁呀?”
“是我,大妹子,快开门——”窗外传来低沉而急促的声音,像是女人的声音。
“你是谁呀?”
“开了门就知道了,不是坏人。”
由于惊吓,连和止住了咳嗽声,瞪大惊恐的眼睛看着妈妈。沙文华放下连和,低声安慰道:“不要怕,孩子们,我出去看看。”连和懂事似地点了点头。沙文华下炕,连和赶紧和其他三个孩子抱在一起。
沙文华轻手轻脚地来到门前,迟疑了一会儿,拉开了门拴。“忽”的一下,寒风扑进屋里,紧接着,进来三个人。走在前面的是本村治保主任吕夕林和青妇队长齐玉凤,后面还跟着个抱孩子的妇女。
沙文华不解地看着吕夕林,指了指抱孩子的妇女,嗫嚅道:“吕主任,这是——”
吕夕林赶紧制止沙文华,低声说:“别声张,八路军的孩子,要寄养在你这里。”说着,把抱孩子的妇女让到东间屋内。那妇女进屋后,把孩子往炕上一放,转身向沙文华连连鞠躬。沙文华赶紧上前,拉住她冰凉的手。在透过来的微弱灯光的映照下,沙文华这才看清对方是位身着棉军服的女八路军战士。
齐玉凤拉着沙文华的手,有点儿急促地说:“大妹子,闲话不多说了,这位是八路军胶东军区的医生,孩子刚生不久,战争的需要不能照顾,上级组织就托付给你了。”
“这,这……”沙文华刚要说什么。
吕夕林连忙说:“大妹子,你是胶东医院育儿所的主要成员,政治觉悟高,组织上相信你能照顾好这个孩子。大妹子,打败日本鬼子后,组织上会派人把孩子带走的。”
“连和、连平都一起带走吗?”沙文华问。
齐玉凤接过话茬:“对,一起带走,他们都是八路军的后代,由于残酷的战争,这些孩子一生下来就不能和他们的父母在一起,我们这些有觉悟的普通妇女能把这些八路军的后代抚养成人,是对革命最大的贡献。大妹子,这个孩子是胶东医院育儿所搬到咱村收养的第一个八路军子女,全村的年青妇女都看你了。”说话的时候,他们来到了东屋。
“什么?育儿所搬到咱村了?不是在荣成吗?”沙文华更加不解。
吕夕林说:“对,咱凤凰崖村是海阳、牟平、文登的交界地带,是山区,有地理上的优势,反动派够不着,日本鬼子顾不上,群众基础又好。因此,组织上决定把育儿所搬到咱村。”
沙文华高兴地问:“什么时候搬来的?”
“今天晚上。”吕夕林低声说。
一旁,女军医看着炕上的孩子,泪珠禁不住地往下流。沙文华上前安慰:“八路军同志,把孩子放在我这里,你放一百个心,从今往后,这个孩子就是我的命根子,就是我自己的孩子没了,也不能让你的孩子吃一点儿苦。你就安心地上前线吧,早日打败日本鬼子,解放全中国,让咱老百姓都过上好日子啊。”女军人紧紧握着她的手,泪水直流。
这时,吕夕林说:“大妹子,记住,你的第三个孩子死了没几天,以后不管谁问起这个孩子,都说是你亲生的!”
“我记住了,我记住了。”沙文华连连点头。
齐玉凤嘱咐道:“大妹子,你可要带个好头,给其他成员做好榜样。”
沙文华坚定地说:“你们就放心吧,俺知道这是咱队伍上的孩子,得由俺来照顾,我一定当亲闺女养,带好这个头儿!”说着,抱起了炕上的孩子。她慈祥地看了一眼怀里的孩子。这是个女婴,刚刚出生才几天的样子,脸上布满皱纹,瘦小的身子只有个小猫一般大。她爱怜地把自己的脸贴在孩子脸上,哄道:“不哭不哭,以后我就是你的亲妈妈了,不要哭了,小宝贝儿。唉,孩子有名字吗?”
吕夕林看着沙文华爱怜孩子的样子,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轻声说:“来的路上,队伍上的同志说了,孩子叫远望,到了你家里,就叫连军吧。”
齐玉凤接过话头:“文华,你也看见了,孩子这么小、身子又弱,不好养啊。现在,最关键的是你的奶水要回来,才能养好这个孩子。”一旁,女军医向沙文华投来信任的目光,一个劲儿地点头。从女军医的目光中,沙文华能明显感觉到里面含有企求的成分,心里一紧,连忙拍拍她的肩膀说:“队伍上的姐妹,你就放心吧,这里就是远望的家,从今往后,我就是她亲妈,你就安心地上前线吧,早日把日本鬼子赶出去,我抱着孩子等你,啊。”女军医的眼泪滚滚而下,齐玉凤和沙文华也流下感伤的泪水,和女军医抱在一起。吕夕林见状,赶紧把头扭向一边。
过了一会儿,吕夕林咳嗽一声:“都不要哭了,时候不早了,护送孩子来的队伍上的同志还在村口等着呢。文华,孩子就托付给你了。”说着,站起身来,用目光催促女军医赶紧离开。女军医站起身来,刚迈两步,又迅速转身,扑到炕前,抱起孩子亲了又亲,泪水模糊了孩子的小脸。
沙文华不免又伤感了一阵子,陪了抹了一会儿眼泪,哽咽地说:“八路军姐妹,俺知道,队伍上不让俺们知道你的名字,就叫你一声妹子吧。八路军妹子,你放一百个心,一千个心,一万个心,小远望,不,小连军就是俺的亲闺女。”
“亲闺女?怎么又多了一个亲闺女?”不知什么时候,李培忠进了屋,手里拿着一个小瓶子。他进门后,惊愕地看着一屋子人,不知再说什么好。
吕夕林上前一步说:“老哥,队伍上又送来一个孩子,托付给了文华妹子啦。”
李培忠不满,嘟哝着说:“都两个了,吃的都不够,再添一个,就,就,就揭不开锅了。”
“哼,亏你还是个男人!”沙文华低声喝斥道,“人家八路军在前线打仗,脑袋瓜子别在裤腰上,把孩子放到咱的家里,是对咱们放心,信任咱,再困难也得养!别说是一个,再送一个,两个,三个,俺都养着!”说完,从女军医怀里接过孩子,放在怀里温柔地摇晃着
李培忠被抢白得一句话也没有,站在一旁,低头不语。
女军医过意不去,急急地对李培忠说:“大哥,打完鬼子,俺就来接孩子,俺给你钱,不会让你白养的。”
李培忠不好意思地干笑几声,难为情地说:“八路军同志,俺,俺,俺刚才说了错话,你别往心里去。其实,俺这条命还是八路军给救的呢。你放心吧,你们在前线打仗,俺们在后方替你养孩子,就是再苦再累,也心甘。嗨,我这张臭嘴,看我不打你,再让你胡说八道,再让你胡说八道。”说着,顾自打起自己的嘴巴。沙文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赶紧上前制止。齐玉凤和女军医也跟着笑了起来。
吕夕林拉住李德忠的手腕,看了众人几眼,坚定地说:“话就不多说了,大家心里都明白,队伍上的事,就是咱老百姓自己的事。老李,这几天你可得把文华伺候好,让奶水回来。八路军同志,我们走吧,他们一定等急了。”
李培忠掩好门,回到东屋。此时,沙文华已把连军放下。
她唤丈夫进屋,吩咐道:“他爹,你先照看一会儿孩子,我炒鸡蛋给连和吃。你把香油放在哪儿?”李培忠唉了一声,指了指锅台。
沙文华来到灶前,掀开木头锅盖,露出早已涮得干干净净的铁锅。她小心地把香油倒进锅里一点儿,然后从灶窝拿过一把草,塞进灶堂,左手轻轻拉动风箱。一阵轻烟冒出,灶堂里便冒出红红的火苗,映亮灶间。锅热后,屋内马上充溢着诱人的香味。受香味的吸引,西屋的几个孩子纷纷探出头来,眼巴巴地看着锅里。
沙文华没理会他们,打碎一个鸡蛋,盛在碗里搅动。油热透后,倒进搅好的鸡蛋,屋内又充满了炒鸡蛋的香味,孩子们的眼睛瞪得更圆了。
鸡蛋炒好后,沙文华小心地铲在碗里,锅里不漏一个蛋屑,端进西屋。
“来,连和,张大嘴,吃下就好了。”说着,用筷子夹了一大块鸡蛋往连和嘴里送。连和的眼珠动了动,瞅瞅德香,又瞅瞅德良和连平。仨孩子都眼巴巴地看着母亲夹的鸡蛋,馋得一个劲儿地咽唾沫。沙文华看出了门道,说:“都不许馋,这是专门给连和吃的,治病的,是药,不是好吃的鸡蛋。你们仨想吃,以后给你们炒,现在不行。来,连和,吃了咳嗽就好了。”在她的“强逼”下,连和慢慢地张开了嘴,吃下母亲夹的鸡蛋,细细地咀嚼着。
其他仨个孩子依然看着母亲碗里的鸡蛋。沙文华用眼角的余光看着孩子们,心里有点儿不忍,夹了一小块塞进连平嘴里。德香、德良见状,赶紧低下头去。沙文华见状,眼角一热,似乎要落泪,忙转过头去,喂连和吃鸡蛋。
忽然,连平捂着肚子喊痛。沙文一愣,问:“连平,还是咕咕噜噜地痛?”连平点了点头。“坏了。”沙文华心想,准是拉肚子的毛病又犯了。他把盛鸡蛋的碗放在炕上,瞪了德香、德良一眼,重重地说:“谁也不许动,听见没?”说完,抱着连平来到灶间,屁股朝外拉屎。
沙文华问丈夫:“他爹,芋头还剩几个?”
“还剩7个,砂盘里盛的就是。”东屋传出培忠的答话。
“啊,待会儿喂完连和,我抱连军,你拿锅里热一热,给连平吃下。”
东屋没有答话。沙文华知道,丈夫不说话,就是默认。
不一会儿,沙文华抱着连平放上西炕,转身回到东屋。李培忠把热好的芋头拿上西炕,递给连平两个大的。德香、德良轻轻地叫了声“爹——”。李培忠稍一迟疑,愣了一会儿,拿过两个最小的芋头,递给德香、德良一人一个。德香、德平接过芋头,皮也不剥,整个填进嘴里,使劲地咀嚼。
李培忠坐在西炕上,头向东一扭,问:“文华,德平吃芋头好几天了,也不见好。我听说,把紫皮的独头蒜放锅灶里烧一烧,治拉肚子有特效。”
“咱家没有紫皮的独头蒜,你知道。”沙文华埋怨道。
“我,我,我现在就出去挨家打听,就不信借不到紫皮独头蒜!”
李培忠来到灶间,砂盘放好,刚要往外走,忽听妻子喊道:“他爹,别去了。连军拉稀了,怎么办?”
李培忠赶紧来到东间,拿过一块破布头,递到妻子手里。沙文华接过布头,小心的擦着连军的屁股。
“文华,要不我到育儿所里拿点儿药?”
“这么点儿的孩子,能吃药吗?”
“那——怎么办”
“芋头还有几个?”
“两个。”
“都一个来,嚼给连军吃,能治她的肚子。他爹,明早你到河里砸冰捞鱼吧,能捞到鲫鱼最好,那东西炖汤喝最下奶。”
“一股子土腥味儿,不好喝。还是等村里杀年猪,买幅猪蹄子吧。”
“瞎说,等到杀年猪,早晚三秋了。现在最好使的法子就是喝鲫鱼汤,明早一定去砸冰捞鱼!”
第二天,太阳刚刚露红。李增忠提着用绳子拴好的几条小鲫鱼回到家。进了屋,掀开锅盖,扔进去,又填了两瓢水,盖上锅盖,烧火。
院子里,三个孩子在玩耍。李培忠朝门外吼一声:“连和别玩了,快进屋,还有连平,就不怕玩着玩着拉出稀屎来?”连和闻耳不闻,一边咳嗽一边和德良摔跤。李培忠冲出门外,一手一个抓住,老鹰捉小鸡般提着,放到西炕上。随后,德香和德良跟进来,上了炕,又闹成一团。
李培忠重新坐下来烧火,沙文华抱着连军出了东屋,问:“他爹,紫皮独头蒜找到了吗?”
“没。”李培忠嗡声嗡气地说。
“我说你还不信。这样吧,他爹,咱俩商量件事儿。”说话时,沙文华蹲了下来,小声说,“现在添了个连军,光靠咱俩忙不过来。能不能把德香德良送我妈家,咱们专心照看队伍上的孩子?”
李培忠半天不吭声儿。
沙文华摇了摇丈夫的肩,嫣然一笑,温柔地说:“他爹,先送俺妈家,让俺妈俺爹照看着,兴许再过一两个月,队伍上能来人接走连和连平,那时,我们再把孩子接回来,怎么样?”
李培忠依然一声不响。
沙文华继续细声细气地说:“俺妈村种紫皮独头蒜的多,你送孩子们过去,顺便找些回来,治好了连平的肚子,咱多省事儿。啊——他爹,你说话呀。”
李培忠叹口气:“你当我不知道,日本鬼子赶不走,队伍上就不能来人接孩子。可眼下,能有什么法儿?就这一个好法儿了。行!为了抗日,这点牺牲,我李培忠是能担当得起的。”沙文华甜蜜地看着丈夫,笑了。
李培忠朝德香德良挥挥手,回头扛着捞鱼的竹竿,大步流星地朝远处的山野走去。冬天的山区,格外静寂,大路窝风处还有积雪。连绵起伏的马石山,在冬季的天空下,更显高远。李培忠欢快地向前走着,目光不时地搜寻大路两旁,还哼着小曲儿。突然,他的目光被路边的一个结冰的水塘吸引住了。他仔细瞅了瞅,心里说:“嘿,就是这个水塘了,准有鲫鱼!没错,去年我还在这捞了十几斤呢。”说罢,下到水塘边,拣起一块大石头,高高举起,用力砸到冰面上。一阵清脆的声音传来,大石头滚到一边,冰面上留下一个核桃大的坑,冰面下的水顺着裂缝冒了出来。李培忠小心地踩着冰面,右手勾着石头,拖到岸上。重新举起石头,狠狠地砸下去。几次之后,随着“扑”的一声响,冰面被砸了个大窟窿。
他拿起地上的竹竿,伸进冰窟窿,小心地探寻塘底,来回划动竹竿。
竹竿离开水面,里面竟然盛着五六条鲫鱼。李培忠眼睛一亮,赶紧拾鱼。
“文华,你看,够你吃半个月的了,这次连军有的是奶水吃了。”李培忠一进屋,就把盛满鲫鱼的口袋递给妻子看。沙文华一见口袋里白色的鲫鱼,骄美的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清晨,天不亮。佛晓的天空不时有星星闪现。
李培忠在一个水塘里捞鱼,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他聚精会神地看着水面。
“叭——”远山传来微弱的枪声。
李培忠一惊,直起身来四下望了望,没有人。
“叭——”又一声微弱的枪声,紧接着,又传来几声微弱的枪声。
李培忠飞快地跑了附近一座山上,站在山顶上朝西一看,十几里远的山沟里,黑压压的人群正朝这边聚集。人群后面是鬼子的汽车,驶到山脚,汽车停下,几百名鬼子下了车,一边鸣枪一边慢腾腾地向山上走。
李培忠“妈呀”一声,飞速下山,朝十几里远的凤凰崖村跑去。
刚进村,他就明显地感觉到异常。大街上一个人也没有,村子里静悄悄的。他放慢脚步,放眼四望,顺着墙根快速向村里走去。
在村子中央家庙前的空地上,围满了群众,治保主任吕夕林、青妇队长站在台子下,注视着人群,维持秩序。一位八路军干部站在家庙前的台子上,大声喊话:“乡亲们,日本鬼子又来扫荡了。大家不要怕,八路军是人民的军队,人民养育了八路军,群众有难,胶东军区八路军绝不能见死不救!有八路军在,就有乡亲们在!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伤亡,请乡亲们带上干粮,越多越好,躲到山上去!家里的粮食、禽畜都要带上,水井填死,坚壁清野,不给鬼子留一滴水、一粒粮!乡亲们放心,我们胶东军区正在组织反扫荡,随时准备消灭敌人!地方上的同志要密切配合部队,做好乡亲们的转移工作。乡亲们!战斗已打响,大家回去准备一下,躲到山上去!”
说完,村民纷纷扬扬地离开。瞬间,大街小巷一片忙乱,背粮食的,牵牲畜的,抱孩子的,搀扶老人的,拥拥堵堵地向巍峨的马石山涌去。
旁白:1942年11有8日,日本驻华北方面军司令官冈村宁次,亲赴烟台召开作战会议,决定在已经进行过两次大“扫荡”的基础上,发动“第三次鲁东作战”。战役的目标是:“歼灭山东纵队第五旅第五支队为基干的胶东军区共军,恢复山东半岛的治安,尤其是确保青岛、烟台间的交通。”11月19日至29日,是日军大“扫荡”的第一作战阶段。17日、18日两天,日军600多辆(次)军车突然驶入烟青线,沿路各据点增兵万余人,迅速完成兵力的调动的展开。19日,莱队、牟平敌军南下进入水道据点,然后转兵向西,以牙山和马石山东为中心,形成南北长90公里,东西宽75公里的三面拉网大合围。国民党暂编十二师也趁火打劫,自莱阳东犯,袭击我军的侧背。新民会等反动组织也加入到打劫的行列中来。
日军这次作战的一个重要目标是清除位于马石山区我胶东医院育儿所和第五兵工厂。胶东军区八路军进行正面阻击的同时,利用各村民兵熟悉地形、机动灵活的优势,袭击日军,保护乡亲们安全转移。
李培忠快速往家跑,进院后,妻子抱着连军,连和、连平站在地上,紧紧地抱着她的腿。
沙文华见丈夫回来了,焦急地说:“他爹,东西我都收拾好了,快走吧!”
“好!”李培忠二话没说,冲进屋内,把妻子早已收拾好的装满干粮的袋子,背在身上。把粮食全搬到独轮车上。见妻子站着不动,催促道:“你带孩子们先走,我随后就到!”沙文华恋恋不舍地看了几眼破旧的草房,抱着连军,领着连和连平向外走去。李培忠解下毛驴缰绳,拴在独轮车上,刚要推起车子走,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身进屋,揭下铁锅,扣在独轮车上。拍拍手上的灰,推上独轮车就往外走。此时,大街小巷到处都是逃难的人群。
沙文华左臂抱着连军,右臂抱着连平,连和紧紧拉着妈妈的衣角,急急地往前赶,但速度很慢,李培忠推着车很快跟了上来。
他们正急急地向前走,忽听喊声:“爹——妈——等等我——”沙文华回头一看,李德香姐弟俩向他们跑来,德香一瘸一拐的,拉在德良后边老远。
沙文华回过头来,迎了上去:“你们怎么回来了?”
德香委屈地说:“俺姥村的人都往山上跑,俺害怕。”
沙文华:“你姥姥、姥爷知道吗?”
德香:“不知道,俺们是偷着跑回来的?”
李培忠来到孩子身边,一手一个拉着两个孩子,要放在车上。忽然德香尖锐地唉哟了一声,痛得蹲下身去。
沙文华问:“怎么了,德香?”低头看时,德香赤着双脚,冻得通红。李培忠蹲下身,抬起德香的脚,只见两个脚掌上全是血泡。
沙文华见状,眼泪顿时流了下来,哽咽着问:“孩子,鞋呢?”
德香含着眼泪说:“半路上弟弟的鞋跑丢了,我的给他了。”
李培忠把孩子的双脚放在怀里暖和,问:“三十多里山路都是赤着脚跑回来的?”德香含着泪点点头。
沙文华抹了一把眼泪,对丈夫说:“他爹,拿双棉袜子给孩子穿上。孩子们跑累了,你放车上推着吧。”
李培忠迟疑一下,说:“恐怕,恐怕车子不行。”
沙文华稍稍提高声音说:“孩子的命要紧,还是东西要紧,实在不行就把粮食卸下两袋!”
“好吧,我试试。”李培忠给德香穿好袜子后,把姐弟俩抱上独轮车,又把连和抱上车,小心翼翼地推着往山上走。
一家人正急急赶路,治保主任吕夕林不知从什么地方走过来,怀里还抱着一个被卷。“培忠,培忠——等等——”
李培忠停下车,回头看。吕夕林三步并做两步,来到他们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组织,组织上决定,决定把这个孩子,托付给文华照顾。”
李培忠看了一眼他怀里的孩子,又回头看看五个孩子,难为情地说:“吕主任,不是俺觉悟低,你看看,实在是没人手照顾这个孩子了?”
吕夕林缓了一口气:“育儿所里现有86个孩子,有的是烈士的遗孤,有的是在前线作战干部的孩子,那85个孩子都有着落了,就这个连民没有人家。培忠、文华,其它人家都有困难,有的困难比你家的大。再说,现在乱哄哄的,让我到哪里去找合适的人家,只能托付给你了。记住,这是个男孩儿,出生才一个多月,他爹妈都是八路军干部,正在前线打鬼子。我知道的只有这些了,接着!”吕夕林不容李培忠考虑,就把怀中的孩子放在他臂弯儿上。然后,折回村里,指挥群众转移。
李培忠看着怀里的孩子,很健康的样子,瞪着一双在眼睛看着他,小身子不时的扭着。李培忠苦笑一声说:“像个小驴驹,是八路军的种,长大了肯定能打仗。行!就收下这个儿子了。”
忽然,李培忠身后乱哄哄的,像是山洪涌来。他回头一看,不远外遍地都是逃难的群众,看样子不像是本村的。李培忠抓住一个从他身边经过的中年男人,对方说是栖霞县的,还说莱阳、海阳的人也有,都是被鬼子赶过来的。说完这些,挣扎李培忠的手,向山上跑去。
远处,传来了越来越密集的枪声。
沙文华焦急地说:“他爹,来不及了!把连平也放到车上去!”
“不行,车子现在就推不动了,份量重,车轮卡住了,走不了了,再让连平上去,门儿都没有。”
“那,那,地怎么办?怎么办呀?”沙文华急得团团转。她身边,人群纷纷涌过去。不经意间,她看到不远处有个几个大草垛,回头看了看德香,狠狠心说:“德香,你是姐姐,懂事儿,是妈的好孩子。妈先把你藏在草垛上,待会儿上山安顿好弟弟妹妹后,再下来接你。”
德香含着泪慢慢地摇头,但看到母亲坚定的目光后,不摇了,委屈的样子,轻轻点了点头,“哇”的一声,泪如雨下。
沙文华的眼泪跟着下来了,把连军放到丈夫怀里,一把把德香搂在怀里,哽咽地说:“孩子,不要害怕,妈把你放在草垛上,别乱跑,安顿好弟弟妹妹们再下来接你,啊——听话,孩子,一定听妈妈的话啊。”德香含泪点头。
沙文华举起孩子,像是举起自己生命的全部,朝最大的一个草垛上抛去。在蔚蓝色的天空衬托下,李德香轻轻地飞上草垛,如花絮,似白云,慢慢地划过一道路弧线,定格在草垛上。
沙文华拿过几件衣服,扔上草垛,带着哭腔:“德香,穿上这些衣服,不冷——”
沙文华抱着两个孩子,一步一回头。李培忠推着四个孩子,消失在逃难的队伍中。
“叭叭叭——”的枪声清脆地响着,两辆汽车停在山脚,日军跳下,朝山上鸣枪。此时,群众都逃进了巍峨的马石山躲藏起来,山野不见一个群众。
日军冲进村里,一番往来冲突,什么也没得到,又气急败坏地回到山脚。
一名军官朝房屋挥着军刀,嘴里呜哩哇啦的不知说着什么。
德香从草缝向外看去,村子上空黑烟腾空而起,火焰在北风的吹拂下,越烧越旺,一片噼哩叭啦声传来。德香吓得赶紧闭上眼睛。
一个鬼子来到草垛旁,都点着了火。
火苗窜跳着。
德香栖身的草垛也燃烧起来,熊熊大火冲天而起。
德香在火中呼喊着:“爹——妈——”
日本鬼子围着燃烧的草垛,鬼哭狼嚎般拍手欢笑。
山上,沙文华瞪大眼睛,长啸一声:“我的孩子——”话没说完,一头栽倒在地。
夜里,马石山下围起了三道路火网。第一道路火网是日伪军点的,第二道、第三道是反动组织新民会点的。日伪军的火网每隔二三十米点一个火堆,中间都有日本鬼子把守,新民会的火网每四五十米一个火堆,稀稀郎郎的,许多火堆之间无人把守。
鬼子开始搜山了,大呼小叫地,拿着火把向山上蠕动。
一个山洞里,沙文华和乡亲们挤在一起。为防止孩子哭闹,怀里连军连民一边一个吃奶。一旁,五岁的德良脸上白一道的、黑一道的,闭着眼睛睡觉。德良跑了三十多里山路,早就累坏了,加上思念姐姐,一边睡一边在梦里呼唤姐姐。
洞外,搜山的鬼子越走越近。
沙文华低声说:“培忠,你把德良放在里面的那个洞里吧,在这里万一弄出声儿来,鬼子发现了就麻烦了。”
“好。”李培忠答应一声,抱起德良,摸索着向里面的山洞走去。乡亲们纷纷让路。
这个山洞很窄,向里伸进二三十米,比较隐蔽。德良刚被放下就醒了,见父亲要离开,死死抓住褂子后巾,不让父亲离开。
李培忠回头,严厉地说:“在这儿呆着,哪儿也不许去!不许出声!”说完,挣扎德良的手,快速离开。父亲走后,德良害怕极了,瞪大眼睛向四周看去,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孩子“哇”的一声,用沙哑的嗓音哭了,声音不大。孩子爬着向外摸去,不巧,一块突出的石头顶在肚子上,双腿别在一个石缝里,怎么收也收不回来。德良不知怎么办,只能一边沙哑地哭喊着,一边用双手扒着面前的冰凉的山石。
鬼子越走越近,眼看要到达洞口了,火把的红光映进洞中,照射着人们惊恐的眼睛。一名鬼子发现了洞口,狂呼乱叫地报告给鬼子长官。军官模样的鬼子指挥刀一挥,两名鬼子端起枪,要往洞里放燃烧弹。
正在此时,不远处枪声大作,一道道火舌扑向日军,一块块巨石砸下来,伴随一阵鬼哭狼嚎声,鬼子们连滚带爬地下了山。
山下的日军困了,抱着枪围坐在一起,打起了瞌睡。
一名八路军战士趴在洞口,低低地喊道:“乡亲们,都出来吧,鬼子放松警戒了,跟我下山,八路军不会让一名群众困在山上。”
乡亲们一涌而出,秩序井然。沙文华带着孩子们出了洞口,刚要跟随人群下山,忽然想想了德良,低声说:“他爹,你进去看看德良,快抱出来。”
沙文华领着孩子们,悄声下山。不一会儿,李培忠抱着德良跟上。沙文华头也不回地问:“他爹,孩子怎么样?”李培忠不说话,脸上布满泪痕。
沙文华觉得不对劲,回头一看,丈夫怀里的德良,双手和脑袋向下耷拉着,浑身绵软,肚子鼓胀胀的。她心头一惊,急忙上前,抓住孩子的手,感觉到德良的手满是粘粘的血,冰冰凉,惊叫道:“德良,德良,德良……”
“没用了,早断气了。手扒石头扒碎了,血流干了,肚子是哭胀的,呜呜呜——小鬼子,我跟你拼了——”
沙文华坐在地上,一连抚摸着德良鼓胀胀的肚子,一边哭。她把德良冰凉的身子紧紧抱住,哭一阵儿,停一阵儿,最后连哭的劲儿都没有了,只是不断地流泪。她怔怔地说:“他爹,咱两个孩子都是日本鬼子害死的,这个债,共产党、八路军早晚会替咱们还上的!”
人群向山下涌去,越走越远。
李培忠抱着两个孩子,站在一旁,守护着悲伤欲绝的妻子。突然,他发现几个黑影向这边移动,警惕地说:“文华,别哭了,二鬼子(伪军,国民党投降派的部队)上来了!”沙文华猛地起身,抢过培忠怀里的两个孩子,弯下腰去。
李培忠弯下腰,指了指另一侧的一条山路,悄声说:“文华,那条路直通山下,不好走,经过一片乱葬岗。我看了,这条路没有鬼子把守,你带孩子们走,我把二鬼子引开。”
沙文华一把抓住丈夫的胳膊,紧紧地攥着,一刻也不松开,怔怔地说:“他爹,你可千万不能出事啊,两个孩子没了,我不能再没有你啊——”李培忠泪如雨下,妻子的手指深深地抠进他前臂肉里,他毫无知觉,飞快地擦了一把眼泪,果断地说:“文华,再晚就来不及了,我们都要遭殃了。快!快走,我把二鬼子引开。”他一把甩掉妻子的手,抱起德良,朝不远处的凤凰崖走去。
凤凰崖是一处百米多高的悬崖,位于山顶。凤凰崖村因此崖而得名。站在凤凰崖上,可以看见周围十几个村子的情况。
借着微弱的星光,李培忠发现上山的二鬼子离妻子越来越近,如果不是夜幕的掩护,妻子和四个孩子早被发现了。
“不好!要是弄出一点儿动静来,他们就完了。”李培忠心里说。他抱着德良飞快地向凤凰崖上跑去,边跑边喊:“乡亲们,朝这边跑啊,小鬼子上来了——这边没有鬼子——”站在凤凰崖上,他左手抱着德良,右手一个劲儿地朝另外的方向挥舞。
沙文华听见丈夫的喊声,马上意识到丈夫的目的。她的心被揪得紧紧的,喘不过气儿来。她停下来,朝丈夫的喊声方向望去。
凤凰崖上,李培忠的身影在星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高大。她张大嘴巴,想喊喊不出声来,想动又迈不开步,只能远远地望着,抱着孩子的两只手向前伸着,仿佛丈夫就在眼前,一伸手就能抓住。
二鬼子被李培忠吸引住,吆喝着向凤凰崖冲去。杂乱的脚步声提醒了沙文华,现在正是, , , , 下山的好时机。她抱着连军连民,低声告诉连和、连平,抓住她的衣襟,别松手,别出声儿。
李培忠继续大喊,突然,一声清脆的枪响传来。沙文华赶紧回头,黑暗中分明看到,丈夫抱着德良踉踉呛呛地倒下去,倒下去,脑子里嗡得一下,瘫软下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连和、连平“妈妈,妈妈”的叫声唤醒了她。她挣扎着坐直身子,连军、连民竟然还在她的双臂臂弯里,睡得正香。
沙文华理了理散乱的头发,站起身来,轻声唤着连和、连平,摸索着向山下走去。北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顾不上理,双臂紧紧地抱着连军和连民。连和、连平的小手冻得冰凉,冻麻了,依然紧紧地抓住妈妈的衣襟,小步快跑地紧紧跟着妈妈。
前面就是乱葬岗了,沙文华的心一阵紧似一阵。
“谁?不许动!”冷不丁的一声喝问,吓得她一激灵,停下脚步,两个孩子躲在她身后,紧紧地抱着她的双腿。
黑暗中那人朝他走来,端着长枪。那人停下了脚步,仔细打量了一下沙文华,嘿嘿冷笑道:“我道是谁呢?原来是文华。文华,我是德盼哪,我的好文华,想不到在这里见到你了。”德盼往前快走几步,放下枪,就要拥抱沙文华。
“滚开!”沙文华低声怒斥,“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干了多少伤天害理的坏事。”
德盼嘻皮笑脸地说:“文华,我的文华,不要发火,彼一时,此一时嘛。我干的那些坏事,都是被逼的。”
“哼!”
“文华,当初……”
“我是你婶!”
“好好好,文华婶。咱们同年同月同日生,本来可以成一对的,都是你叔,硬把我俩拆散。”
“哼,那是你贪财,害死我姑造的孽。当初要是知道伤害我姑的人是你,不把你告官才怪!”
“文华,我不是成心害死你姑的。做点买卖不容易,当时,你姑非要到我家退药,我们争执起来,才误伤的你姑。你姑回家后是怎么死的,我不知道,反正离开我家时人还活着。后来,我爹赔了你姑父一大笔钱,你姑父、你叔还带人到我家胡闹,我才被迫离家出走,加入新民会。”
“哼,你做贼心虚,自己逃跑的,不要对我姑父和我叔说三道四。”
停了一会儿,沙文华低声说:“让开,我没功夫跟你磨嘴皮子。”说罢,就要往前走。德盼一个箭步,挡在他面前。
“哼,想走,没那么容易,我就是负责抓你们的。”
“狗东西!不要脸,让开!”
“好,文华,你怎么骂我都行,你要让我亲一下,我就放了你,怎么样,我的美人?我日日思夜夜想的美人?”说罢,一步一步地走过来,沙文华向后退去。为了防止伤害孩子,把连军、连民抱得更紧了。
“不从是吧,好!我数五个数,你再不从,我就放枪,让日本鬼子过来抓你!文华,话又说回来,我可不忍心鬼子把你抓起来!看着我的心上人受罪,你,还是从了吧,怎么样?1——2——……”
李德盼开始数数儿,沙文华心如油煎,脸上有肌肉剧烈的抖动着。当李德盼数到五时,她把脸扭向一边。李德盼上前,把她摁倒在地,行起兽欲。
沙文华怀里紧紧抱着两个孩子,秀目圆睁,怒视夜空,慢慢地,眼角上涌出两颗硕大的泪珠。
旁白:粉碎日军的“扫荡”后,胶东解放。这次大扫荡,让沙文华这个柔弱的胶东妇女,失去了丈夫和两个亲生的孩子。内心的巨恸,并没有击垮这位坚强的女性,她顽强的担当起生活的重任,养育着八路军的四个子女。
字幕:1948年春天。
四个孩子都长大了。
一天,他们在院子里玩耍。沙文华在推磨,孩子们一会儿上前帮助她推磨,一个儿跑到一边玩耍。看着孩子们活泼地闹着,她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门外,治保主任吕夕林领着一位八路军进了院儿。家里突然来了两位客人,让沙文华有点手脚无措,赶忙进屋拿凳子。
吕夕林热情地介绍说:“沙文华同志,不用忙了,这位是八路军的干部,连民的父亲,要接连民回去。”
她看了八路军干部一眼,热情地招呼坐下。
那位八路军干部坐下,自我介绍说:“沙文华同志,我是八路军某部的干部,姓张。今天要带孩子走。这是100块钱,你收下!”说着,从兜里掏出100块钱,递给沙文华。
沙文华推辞道:“使不得使不得呀,张同志,你们在前方打鬼子,脑袋别在裤腰上,俺替你们照看孩子,应该的,应该的。”
一旁,吕夕林劝她把钱收下。
沙文华变了脸,坚定地说:“再让俺收钱,俺就不让你把连民带走。”
张同志看了一眼吕夕林,会心地笑了。接着说:“好吧,沙文华同志,你不但养育了连民,还养育了连和、连平、连军,是对革命的最大贡献。这样吧,你有什么困难,对我说说,我让组织上尽量想法儿帮你解决。”
“俺没有困难,这几年,组织上对俺照顾得非常周到。”她揉了揉湿润的眼睛,悠悠地说,“俺丈夫不在了,该种的时候,组织上派人帮俺种,该收的时候,组织上帮俺收,俺知足啦。”说罢,低头拭泪。
吕夕林制止道:“文华,别哭了,今天,张同志就要把连民带走了,你,要是没有什么问题,就收拾收拾,让人家,走吧——”
沙文华的表情僵硬起来,看了看连民,连民躲在她身后,露出一双眼睛看着陌生人。又转头看了看张同志,不知该怎么办。连民要被带走,她十二分的不情愿,十二分的不舍得。
吕夕林叹口气,拉过连民。连民急得哇哇大哭,直往沙文华怀里钻。沙文华的眼泪哗哗地流下来,她蹲下身去,擦去连民的眼泪,含泪笑道:“孩子,你长大了,队伍上要回到你亲生父母身边,这是命令。孩子,以后要是想妈了,就回来看看,啊?”
连民一边哭一边嚷嚷:“我不走我不走,你是我妈,我哪儿也不去——”
吕夕林伤感了一阵子,擦了擦眼角的泪。
张同志也是如此。
最后,连民被父亲夹在腋下,带出了小院儿。当经过木门时,连民一把抓住门框,两脚乱蹬。父亲用力掰开他的小手,强行带了出去。
沙文华无力地倚在门框上,满脸泪痕,身子慢慢地坠下去,坠下去。
慢镜头中。
连军被母亲带走时,沙文华张开又臂,向前方扑去。然而,连军与她的距离越来越大。
连平被母亲带去时,沙文华扯着她的小手,送了一程又一程。
凤凰崖上,沙文华抱着连和,回想起丈夫牺牲时的样子,泪水断了线地滚下。她刚要放下,连和紧紧的抱着她的脖子,使劲地向上耸起稚嫩的身子,沙文华只好擦了擦眼泪,把连和抱得更紧了,继续往前走。
一路上,她先后九次试着把连和放下,都没有成功。这时,连和的父亲对沙文华说:“大妹子,不要送了,这孩子就是你的了。以后,我和他妈经常来看他,咱两家就是亲戚了,经常走动。你,带着孩子回去吧。”
慢镜头中,连和挥舞着双手,欢呼着。沙文华笑容灿烂,抱着孩子奔跑在山间,秀发被风吹动。
路旁,野花开满山坡。
1954年春天,16岁的连和正在山上割草。不远处,德盼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来。连和见他走来,啐了一口,头转向一边。
德盼蹭到连和身边,嘻皮笑脸地说:“德和兄弟,歇会儿。”
德和急忙捆好草,背起往前走。德盼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边喘气边说:“德和兄弟,都解放了,俺也是一名老百姓了。既然是老百姓,俺要提醒你,德和兄弟,上边正在统计情况,你到村里说,你是你妈收养的八路军子女,上边会照顾你的,每年都给你家100斤粮食。”
德和停下脚步,回头看看德盼,眼睛里充满了疑惑。德盼见他不相信自己的话,连忙强调说:“真的,我要是骗你,今天就摔死在凤凰崖下。”
德和回过头,不理会德盼,一溜小跑地往家赶。
沙文华坐在炕上缝补德和的一件褂子,叹口气说:“儿呀,这事儿是真的,吕主任亲口对我说的。孩子,上边就是每年给咱200斤粮食,咱也不能要!记往了,你是我的亲儿子,我是你的亲妈。”
“为什么?”
“德盼不安好心,他是在打你爹财产的主意。”
“财产?”
“德盼他爹妈都不在了,你爹也不在了,老李家就剩咱娘儿俩了,还有那个狗东西。老李家祖上积德,攒了些钱,置了些房产,德盼是想和你争房产。上边要是知道了你是八路军的孩子,就会照顾咱,到时候,德盼肯定会提出分房产的要求。这个贪得无厌的东西,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他得逞。孩子,再大的困难,咱都挺过来了,现在解放了,再没有困难能压倒咱了。”
德和一个劲儿地点头,忽然,想想什么似的,问:“妈,德盼这个坏东西,政府怎么不枪毙了他?还让他活着?”
“唉,他命不该绝啊。当年八路军反扫荡时,这个坏东西不知怎么了,突然醒悟过来,带领八路军摸到了日本鬼子的营地,一举消灭了一个营的鬼子,救了2000多名老百姓,为粉碎大扫荡立了大功,他的一条腿就是那时被流弹打瘸的。后来,他就老老实实地做了一名普通百姓,没有人愿意再追究他以前的错误了。”
进入二十一世纪后,李德和的生活变了个样儿。三个儿子、两个女儿都成家立业了,盖起了敞亮的大瓦房,日子过得都挺滋润。
“爷爷——爷爷——”15岁的李为拿着报纸,冲进屋里。李为是李德和小儿的孩子,在镇中学读初二。
年迈的李德和,拿过老花镜,挺直腰杆儿,仔细地阅读报纸。
“《沙文华:传奇太奶奶的传奇人生》”映入眼帘。
李德和看着看着,老泪爬上他沧桑的脸庞。
屋内,三位老人齐齐地跃然在沙文华面前。
左边的一位七旬老大爷说:“妈妈,终于找到您了,我是连平啊,感谢你的养育之恩,今天特地回来看您了。”
中间一位七旬老太太说:“妈妈,我是连军,来看您了。”
右边一位七旬老大爷老泪纵横:“妈妈,我是连民啊。我的命是德良哥的命换来的。妈妈,这次来,我就不走了,给您老尽孝,养老送终。”
坐在炕上的90岁高龄沙妈妈,眼不花,耳不聋,口齿清楚地招呼道:“孩子们都起来吧,都炕上坐,让我好好看看你们。”
三人起身,围坐在老太太周围。
市民政局一位陪同来的干部说:“沙妈妈,你的三个孩子都是在网上看到你曾孙写的征文,老知道你还在人世,通过层层组织关系找到你家。”
“好好好。”沙妈妈反复地说着这句话,挨个儿地摸索着围坐着的仨个孩子,眼里泪光闪闪,仿佛又回到了以前充满硝烟的年代。
“我宣布,2010年中国(龙山)第三届母爱文化节开幕!”麦克传来的声音回响着。
当开幕式进行到颁发十佳母亲奖时,主持人声音宏亮地说:“下面,我要请出一位老妈妈。这位老妈妈在炮火纷飞的战争年代,尤其是在1942年日军发动的“第三次鲁东作战”中,在马石山区群众突围过程中,不惜牺牲一儿一女两个孩子的性命,以及丈夫的性命,换取收养的四位八路军干部的儿女的生命安全。解放战争胜利前夕,沙妈妈将收养的四个八路军子女中的三个交给他们的尊重亲生父母后,与剩下的一位八路军干部子女连和,也就是后来的李德和相依为命,风雨走过了62年。组委会决定,向沙妈妈颁发最佳红色母亲奖。有请沙妈妈——”
沙妈妈在四位儿女的搀扶下,缓缓走上主席台。
热烈的掌声响起来。
礼炮齐鸣。
和平鸽飞上天空,在蓝天、白天的天空背景下盘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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