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 照 同

“打拍子”，不是唱歌打拍子，恐怕这东西也无学名，类似现在儿童玩的那种“打贴”，材质是塑料的，形状方的长的圆的都有，上面还有儿童动画片里一些动物或人物的名字，你打我，我打你。

我查了好半天字典，也不知到底该是那个“pai”字。姑且就选了“拍”。拍的基本意思是“拍打”，“拍”，读第一声；而我说的“打拍子”，“拍”在这里读第四声。

“拍子”，是用纸或纸板叠成的，呈三角形或四方形形状，可大可小，可厚可薄，可硬可软，中间还可以夹进纸板、胶皮、铁皮之类的东西，以增加拍子的重量和难翻的程度。铁皮虽沉，但容易破坏拍子。最好还是夹胶皮，既软又重又难翻。

打拍子是一种儿童游戏，也不能只说成是儿童游戏，我记得当年玩得最火的时候，村里大人小孩都在玩，一摊一簇的，玩疯了。拍子甩得满街“噼噼啪啪”地响，像全民健身运动。

打拍子，就是拍打，但不是直接用手去拍打，而是用手抓着拍子，甩开胳膊，用手中的拍子去打对方地下的拍子。二人对打，谁把谁的拍子打翻过来了，就算赢，拍子就归谁。

我常常输光了，被人替下，恋恋不舍地“擦腚下炕”。接下来，或看着人家打，或到处找纸再叠，再上，再输，再叠，再打，再输……有时也赢。

我们的书包里、衣兜里装的都是拍子，天天都在打拍子，在赢输中轮回。

有时孩子们在打，大人们跟着在旁边看。看着看着，父亲或哥哥就上阵了。你家大人上，我家也上。于是，孩子的游戏就变成大人的游戏，两人对打变成了两个家庭的对打。打着打着，有时也就打恼了，很不友好，甚至争吵。不过，第二天继续打，又和好了。

在我们这帮孩子中，老国被称为“拍子大王”，很少输。我们赢不了他，大人也输给他。他家里赢了一炕拍子，后来他母亲就把这些拍子拆了，用水泡成纸浆，然后做成面缸、面盆，大小各异，成了老国的战利品。

多年以后，我总结出了打拍子的“三要素”：一是拍子本身，大小、厚薄、硬软、材质。这不是抗战，“小米加步枪肯定是打不过大炮坦克”。但也不是绝对的。正常情况下是你用大厚硬的拍子，对方也用，大厚硬与大厚硬在较量。但打拍子有个规则：对方打你的拍子，只要对方的拍子静止后压在你的拍子上，哪怕一点点，你不用打，只要就势用你的拍子把对方的拍子挑翻过来，你就赢了，拍子就归你了。老国经常“以小治大”。所以拍子的大小、厚薄、软硬，是赢输的重要因素，但不是绝对因素。

第二个要素是力量。蚂蚱肯定是打不过牛的。同样的拍子，人甩出的力量越大，拍子就越有劲，翻对方的可能性就越大。所以，人的力量就是拍子的力量。

第三个要素是技巧。这里面有学问，打法很多。“扇风”：以大打小，不易直打，防止黏在它身上。只需在它身边扇风，用风力把它翻过来。这里还有正扇、旁扇、侧扇之分，视具体情况。“打角、打边”：用于以小打大，利用杠杆之原理，以最小的力量撬起最大的物体。“上下粘”：拍子的大小、厚薄、硬软差不多时，多用这种打法，直打，往往是把拍子打翻了好多个过儿，翻过来的可能性极大。“扫地穷”：用于大拍子打软拍子，大拍子横扫，把软拍子扫起来，就有可能翻过来。“揭盖”：这是以小打大的最典型打法。你大我小，硬拼不行，来迂回的。我让你打，可你一旦粘在我身上，对不起，我就轻而易举把你拿下。“戳、点”：就是根据拍子落的位置、角度，采取轻轻戳一下或点一下的方法。“借劲”：打拍子也不是一味地硬打，还要借劲使。比如借助于自然的风力，借助于手臂和衣服的风力，多用于扇风和横扫的打法。还有一些技巧……

这些技巧，老国熟练掌握，融会贯通，屡战不败。

有一次，我又跟老国打拍子。我头天准备了一个特别大的拍子，并剪了一只破鞋，把一块破鞋底子夹在里面，又硬又软，板板正正，我视它为“宝中宝”。开始我连着赢了老国好多拍子。可老国不愧为是“拍子大王”，他拿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等腰三角形样的拍子，我打、扇、粘、扫、戳、点，都无济于事。一不小心，被它粘上了，他轻而易举地把我的“宝中宝”揭盖了。接着我很快又输个净光。我心疼我的“宝中宝”，哭了。老国看在我俩平时很要好的份上，就把“宝中宝”又还给了我。我给了他一块花生饼，还是感激地直点头。从此，我跟老国走得更近。

要打拍子，首先要叠拍子。为了叠拍子，我们把能用的纸都用了。有的把作业书本叠成了拍子，还有的把书本也撕了，老师找，父母打。为了找到纸张，我们挖空心思。

我早就觊觎着爷爷家的那一摞厚书，有《三国演义》《石头记》《封神演义》《七侠五义》《三侠五义》……；还有些药书，爷爷经常翻着给邻居们开药方子；以后又多了几本《毛主席语录》和《毛主席著作》——这都是爷爷的心肝宝贝！

母亲时刻在警惕着我，不止一次地严厉警告我：“我可提前跟你说好了，你要是敢动你爷爷的书一指头，就是你爷不打你，我也要把你的手指头给剁下来！”

这谁还敢动啊？

爷爷有一次也跟我说过：“你千万不要动这些书，这都是些宝贝！你们这些混小子，天天打拍子，这翻来覆去地打，让人不得安宁，到底想干什么啊？”

爷爷这话我当时并没有听懂。心想：就是打拍子玩呗，你的书我不动就是了，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确实没动爷爷的书，可我不动有人动，并且最终还是让我们叠成了拍子。

这时正是“文革”年代。村里有好几帮红卫兵，“风雷战斗队”、“火炬战斗队”、“红旗战斗队”。一夜之间，只要有人挑头，就可以成立一个战斗队。并且各队都在誓死捍卫无产阶级政权，都在誓死保卫伟大领袖毛主席，各队都向“四旧”，即“旧思想、旧文化、旧习俗、就习惯”开战。各路红卫兵挨家逐户地搜查旧物品、旧书籍，还有祭祀用品，只要是上了些年头的东西都是跟“四旧”有关的封建迷信和牛鬼蛇神，统统没收。爷爷的书也难逃劫数，除了毛主席的书，其它的也都被没收了。

那天，爷爷跟他们论理，说这些书都是好书，是有用的。红卫兵哪听这一套啊。爷爷气得胡子直哆嗦。没有用——“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真给言中了，村里人都叫爷爷是老秀才。老秀才从未见过这阵势，百般无奈，又千般不理解！

搜来的东西都放在村北家庙里。

这下好了我们。有天晚上，星密月暗，我和老国这帮小子钻进了北家庙，坐在书堆里，一边撕书，一边叠拍子，“窸窸窣窣”的象群老鼠在啃书本。

我有些害怕，每撕一页书，就觉得是爷爷打了我一巴掌，又觉得妈妈剁去了我的一个手指头，钻心地痛……可我们还是每人叠了一书包拍子，然后从墙头跳出，逃之夭夭。

多少年过去了，想想儿时打拍子的游戏，心情便有些沉重。那是什么游戏啊？简直是在胡闹，代价太沉重了！

这游戏一点都不好玩！直到现在，每当我看到儿童们玩“打贴”，便想入非非地心悸……

有一次，我从名为“守拙忘忧”的博客中看到一篇题为《破四旧造成的损失究竟有多大》的文章，文中说：破四旧究竟造成了多大损失？这大概永远计算不清了。但可以明确地说：破四旧对中华文化遗产的破坏，远远大于八国联军等外国侵略者所造成的破坏！ 据很有限的资料，从1966年11月9日至12月7日，仅北师大谭厚兰率领红卫兵就毁坏文物6000余件，烧毁古书2700余册，各种字画900多轴，历代石碑1000余座，其中包括国家一级保护文物的国宝70余件，珍版书籍1000多册。破四旧过程中，仅北京市就有11.4万多户抄家，上海抄了10万户资本家。全国上下总共约有1000多万人家被抄，散存在各地民间的珍字画、书刊、器皿、饰物、古籍不知多少在火堆中消失。北京1958年第一次文物中保存下来的6843处文物，竟有4922处被毁。

一场浩劫!

虽然未统计有多少书籍被叠成了拍子，但我想肯定有，我们就干过。打拍子跟破“四旧”虽然没有什么必然联系，但把书叠成拍子进行翻打，也是对文化的破坏和践踏，无疑对破四旧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或者说这种游戏本身就没有什么积极地意义，甚至是在预示和诠释着爷爷当初说的那句话：“你们这些混小子，天天打拍子，这翻过来覆过去地打，让人不得安宁，到底想干什么啊？”

多年以后，我对爷爷当初这话似有所领悟。爷爷是有所指的，不单单是指我们，好像是在诘问那个时代。  

记得自从爷爷的那些宝贝被红卫兵抢走以后，爷爷就像丢了魂一样。有一次，他无意中看到我的拍子好像是用他的书叠成的，就问我哪来的？我实话实说了。我看爷爷拿拍子的手在抖，眼泪也流下了，连声道：“作孽啊！作孽啊！”

随着年龄的增长，经历的事多了，我慢慢禅悟到：这世上的一切都是讲因果报应的。就拿我们这代人（50后）来说吧，出生没用几年，到1958年，就过上了共产主义生活；可好景不长，来了个天翻地覆的变化，三年自然灾害，吃糠咽菜，饿得肚皮贴脊梁，像只拍子，眼珠子发蓝，像只病猫；好不容易从死亡线上爬出来，好好读书吧，可不正经念书，天天打拍子、打弹弓、打蛋，再就是干活；糙好书是读完了，该考大学了，不行，农村的回乡，城市的上山下乡；等到恢复高考了，岁数大了不说，肚子没有多少草料啊，又有几人能考上大学呢；到了讲文凭的时候，记得我都上班了，却又要补课，说以前的文凭不算数，从初中开始补，来不及了！好不容易补了一张，也不正宗，不怎么管用；总算有了一份安定的工作，干到底也认了，可又因为没有文化，又赶上下岗了……咳，该赶上的都赶上了！

你说我们这代人，怎么就这么不顺啊？这一切的不幸，是不是都是打拍子拍出来的？

我们好像正是那只拍子，已被拍得体无完肤，破乱不堪了！

报应啊！我们得罪了文化，作践了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