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 照 同
我从小爱玩弹弓,喜欢打鸟。打得还挺准,伤害生灵无数。
现当忏悔:罪过啊罪过……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小时候为了自制一把弹弓,费尽心机:不惜用过年的压岁钱、五月端午的鸡蛋、七月七的面果子贿赂哥哥和小叔,顺从于他们任意调遣,遂送一副弹弓皮子。弹弓皮子是用自行车或小推车内胎割制的,柔软而富有弹力。有了弹弓皮子,一把弹弓基本完成了一大半。弹弓叉就好说了,找一叉型的面槐条子或洋槐叉子,稍加整理即可;也可以用铁丝子弯。“包袱皮”不太好找,就是用来包着发射“子弹”(石子)的小皮子——这个谦爷有。
谦爷是一个孤老头儿,腿瘸,钉鞋匠。村里照顾他在大队看大门。给人钉鞋,每次收三五毛钱或几个鸡蛋。修鞋用的皮子做弹弓的包袱皮最好不过。于是便巴结谦爷,放学后帮他打壶水、扫扫地、买瓶酒,殷勤换来一块下角料皮子,包袱皮也就有了。
一把弹弓终于做出来了。它是我最亲密的伙伴,晚上把它放在被窝里,同眠共枕。
我遂意了,鸟们遭殃了!
因为玩弹弓,惹了不少事,挨过母亲的责骂和老师的惩罚,从而也丰富浪漫了我的童年。
我那时玩弹弓玩得什么也不顾,简直是疯了。弹弓时刻带在身上,上学路上,放学归来,不是“沿路打雀”,“边走边打”,而是人随雀行,雀飞到哪儿,人就跟到哪儿。有时为了撵一只雀,早脱离了应走的路线,离要去的目标越来越远,甚至迷了路。上学迟到,放学晚归,时有发生,家常便饭。
有一次,老师对我说:“宫照同,你能不能不迟到一次?”
说实话,上学迟到的次数多于晚归的次数。那时觉得上学是念书,晚点没啥,何况老师讲的我都会;放学回家是干活,耽误不得。
那时干得最多的活就是推磨。我跟姐姐几乎每天放学后都要推磨,主要是磨玉米。如果今晚不磨,很可能第二天早晨全家人就吃不上饼子。长大成人后,有一次我跟姐计算了一下:我俩按10年“磨龄”计算,在磨道上转的圈比红军长征还要远(保守计算)。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是怎么走过来的啊?!
有一次,我放学回家路上打雀回来晚了,等到磨房一看,姐姐一个人在推磨。我家石磨挺大,很沉,姐姐一个人抱着磨棍往前拱,非常吃力的样子,我心顿生愧疚。
姐姐并没有埋怨我。我暗下决心:今后再也不能因打雀而耽误推磨了!不能让姐姐一个人抱着磨棍往前拱!
还有一次,我正跟姐在推磨,忽见一只鸟飞进院子,在菜园的枝条上跳跃。我急忙放下磨棍,掏出弹弓,一颗子弹射过去,鸟被打中了,但没死,还能飞。鸟飞出院子,我紧追不舍,一直追到西河沟,还是没有捉到它。鸟在前面飞,我在后面追……等我捉到这只鸟,再回到磨房时,姐姐已经把一磨顶玉米给磨出来了。
我再次感到愧疚……
打雀上瘾。记得有一个星期天,我到山里挖菜。我在小树林里追赶着一只鸟,东跑西蹿,穿来穿去……
日头落山了,该回家了。可挖菜刀子和篓子早不知扔到哪里了,好不容易找到了篓子,挖菜刀子却从此不见了。当晚,挨了母亲一顿打,差点把弹弓给烧了。
老师知道我打弹弓经常迟到,并且午睡的时候还偷着跑出去打雀,就想没收我的弹弓。可几次搜查我的书包和布兜,都未得逞。我把弹弓套在脖子上,藏在胸前衣服里。那时同学们都这样藏,有的还把弹弓藏在裤裆里。
后来,这个秘密被老师发现了,就不敢把弹弓再带到身上。放书包里也不安全,有时老师会搜书包的。为了防止老师的搜查,我想了一个老师绝对想不到的办法:一进教室,就把弹弓转移给我同桌——她是女的!
老师和同学都知道我有弹弓,也亲眼看见我在校园里打雀,可就是搜不到。奇怪!
我跟同桌配合默契,有时见老师朝我走来,我就在课桌底下偷偷地把弹弓递过去。她心领神会地把弹弓藏好,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老师总是用怀疑的目光瞅着我……
不客气说,我尽管爱玩弹弓,顽皮,可我很聪明,学习一直很好,各门功课都不差。做作业或考试的时候,我总是把作业本或卷子使劲往同桌那面靠,让她能看得清楚。这叫有来有往吧。
好景不长。我和同桌的秘密,很快被同学发现,有人报告了老师。我一直认为,举报我们的就是后桌那位。
老师终于在我同桌的手里,没收了我的弹弓,还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同桌包庇纵容(怂恿)我。狠狠地批评了她一顿。
记得那天她的脸一直通红,哭了……
我心里很难受……
接下来,班里便传出,说我俩是“相好”。相好大概就是谈恋爱。其实,那时根本不懂怎么叫谈恋爱。可我心里也有一种怪怪的东西,就是对她的感觉很好,就像对我姐,好像又不完全一样。姐让我依赖,给我庇护,就像靠山;而她让我喜欢,给我帮助,有一种,怎么说呢?就是想念。这大概就是那种对异性的最原始的朦胧的向往,在幼小心灵里的最早萌动?
长大以后,我再次回想起这件事,对老师当时说的到底是“纵容”,还是“怂恿”没听清,有不确定性。“纵容”与“怂恿”是不一样的:纵容是默认,不反对的意思;怂恿有支持、鼓励、暗示的意思。这里有主动与被动的差异。因此,我断定老师当时说的肯定是“纵容”,而不是“怂恿”。对于我玩弹弓这件事,大姐与我同桌,只是纵容,至多叫包庇,绝不会怂恿我!
自从我的弹弓被老师没收了,我情绪低落,神情恍惚,上课走神,精力难集中。这两天同桌也未到校,听说是病了。有那么一刻,我有了冲动:我要去看看她!可到底未付诸于行动。这几天,我整个人就像掉了魂……
不知是在思念弹弓,还是同桌?
同桌再来上课时,我俩就不是同桌了。
很快初中也毕业了。
我继续读高中,她下学了。
那时是“贫下中农管理学校”,上高中要推荐选拔,人员比例不足20%。主要是看家庭出身,贫下中农说了算。不知何原因,她没有被推荐选拔上来。按说她家庭出身也没问题,不知是不是因为给我藏弹弓之事。如果是这样,那就是一起冤假错案了!上高中的应该是她,而不是我,因为那件事的责任全在我。
不管是不是这个原因,这么多少年以来,我一直觉得对不起她。
我这人很难管。上了高中,又玩起了弹弓。中午同学们都在教室里睡觉,我却偷着遛出来,猫腰顺着校园打雀,跟小偷一样。
到底又惹祸了。有一天中午,老师们都坐在伙房门前水塔底下吃饭,我在校园甬道上打雀,一颗“子弹”飞出后,恰恰落在一个老师的饭碗里。我被老师抓了现行,当场没收了弹弓。
我很心痛我的弹弓,可也很侥幸学校没有再追究此事。如果是“上纲上线”,说我是打了老师的“饭碗”,这罪名可就不小了!
自此,我再没玩过弹弓。
日前,从电视上看到一老一少玩弹弓。老者七旬,少者不满十岁。可谓玩到极致,几米之外打气球、小玻璃球、蜡烛头,指哪打哪,百发百中,弹无虚发,神了!
一下子引发了我的联想:如果当初我一直玩下去,是否也能玩到如此境界?老师是不是扼杀了我的天赋?
这诡秘的想法一露头,立马就自我否定了。
怎么能这样想呢?老师也是为了我好,是想让我专心致志地好好学习,将来有所出息。
真不好意思,我一直没多大出息,平平淡淡、平平凡凡。但照样还是要感谢老师,教了那么多学问,还教了做人的道理。
再深思一步:他们玩弹弓,似乎与我并非同一境界。他们把弹弓玩成了竞技,玩成了功名。也许会有人效仿,可一味地追求功名,有几人能玩到如此境界?多数人是射不准目标的,会把弹弓玩进死胡同里,也扼杀了玩弹弓的天真。
我还是喜欢和怀念我小时候的那种玩法:有些淘气,有点叛逆,甚至离奇,绝谈不上功名,完全是图快乐——玩的是自然,玩的是天真,玩的是纯粹,玩的是无邪。何必非要一直玩下去不可呢?不如玩到哪算到哪;何必指哪打哪?不如打哪算哪——也未必是这样,一个不知道弹弓射程,瞄不准目标,老是只打树枝和树叶,从来打不到鸟儿的弹弓手,断然也成不了一个优秀弹弓手。
最主要的还在于,玩弹弓的惊喜在击中目标,而全部的快乐却在瞄准目标,锲而不舍,不断追赶,不断射击的过程。
回味童趣。原来有件事一直埋在我心底,一种青涩的味道。
我的同桌初中毕业后,接着就去了东北。我们一别四十多年,再也没有见到她。也不知她过得怎么样?
时至今日,我品出了那种青涩味道的纯真;我懂得了那最初的萌动——她叫爱情。
我时常想:弹弓的胶皮凭弹性抻长,把子弹射向目标,可它能把岁月再抻长吗?能让我再一次锁定目标吗?
唉,不可能了!
岁月抻到今天,不管目标是你既定的,还是不由自主,自然所赐,子弹已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你人生的坐标点上——
你就是现在的你,她(他)就是现在的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