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如其人 独具风骨
-------山之南先生及其金石书艺
赵钧波
今年是恩师山之南先生诞辰百年,为缅怀这位品高学富的艺术大师,特撰此文,以寄景仰追思。
山之南先生,名昌庭,号陈堪、师伊、郑亭,之南为其字。1906年4月27日生于黄县(今龙口市)名门宦户。据黄县山氏谱书记载:山家原籍河内怀县(今河南沁阳),为东晋“竹林七贤”之一山涛后裔。因始祖“掌山林之官,以官为氏”,故山姓。后官徙济宁,明季迁居黄县。先世的共同特点是:擅书画,嗜收藏,不论为政还是治家,都能弘礼阐文,力主风雅,从不凌驾于人。旧时在山府的庭堂园林内,均有名人题写的条幅、楹联和匾额。由于严格的家训,谦和耿介的为人,正统的治家治学规范,使山家在乡里名望颇高。
环境的濡染,家庭的熏陶,山之南自幼便对书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6岁始在其父及叔外祖丁佛言的督教下,从楷书描红入手,临摹《颜家庙》、《麻姑仙坛记》等。七岁入私塾,八岁进学堂,先后得到前清秀才、书家、收藏家王子敬、王芝清等掖勉。8岁时子敬曾评其书“笔姿很好,大有希望”。及12岁始习篆隶和篆刻,得力于邓石如、伊秉绶、《峄山碑》、《张迁碑》、《灵泰碑》等,并潜心对临、释读自家收藏的铜器原器铭文和拓片,印章直追秦汉,刀法钝丁(即丁佛言)。由于他敏而好学,少年时代就以品学兼优、诗书两长而名重乡里。20年代初,在县长李汝谦(河北人,诗书兼能)创办的“课仕馆”就读时,他的诗书双获第一,任主讲的晚清名流丁毓瑾写在山卷上的批语是:“反复辩论,层出不穷,胸中有竹,笔下生花。”1927年底,李汝谦因喜山之聪颖,亲自为其授课。其时又有叔外祖丁佛言的督导,使山之南的书艺大见长进。前清秀才、书家、收藏家王道新曾评山字“可与老丁(指丁佛言)并驾,驾乎前贤”。
就在山之南艺术才华初展时,厄运却偷偷地向他袭来。
1928年至1929年,盘踞在胶东的军匪刘珍年和山东军阀张宗昌部,先后两次洗劫了山家,使山府由一个名门望族沦为寒门。家境的急剧败落,致山父一病不起,不久含冤过世。
严酷的现实使山之南心灵上受到了极大的创伤,一贫如洗的生活环境使他背上了沉重的家庭包袱。面对惨境,他暗下决心,走自己的路!为了明志,他挥毫写下了“潜心治学,老实做人,勤俭持家,誓不为官”的处世格言。为养家糊口,1929年他离家去上海投亲谋事。
到了上海,经人荐举,他入山东会馆“齐鲁公学”任国文、书法教员。但执教仅二年,因病魔缠身,只得辞去公职。
为了生计,24岁的山之南边养病,边鬻书治印。在与“荣宝斋” “西泠印社”的往来中,他结识了众多的书法篆刻名流,眼界也为之大拓。其时,在群雄济济的上海要有一席之地,如没有名流托为师承是很难立足的。一次,在西泠印社他向王个簃提出拜师事,王个簃当众谦辞道: “山公书承商周,印法秦汉,博前贤之精华,出自我之机杼,超乎俗而胜于余,可与友善而不敢妄为尔师。”自此,两人关系甚密,直到王个簃先生过世的前一年,二人仍有书信往来。30年代初,王福庵来上海,见到山之南的字和印章后,大加褒扬,赞道: “陈堪书可与海上名流抗行,只惜其年少无名。”随即欣然题下“山之南鬻书治印”匾额,以示器重。在与名流的交往中,山之南接触了众多的名碑、名贴和名人墨迹,通过眼观手摹,融会贯通,其书艺水平达到了新的高度,艺术个性日臻明显,行、草、隶、篆、楷无所不能。所书卜辞、钟鼎文字在泸被誉为与黄葆钺、马公愚相伯仲。当时在上海举办的“中国语文展览” 、“中国古物书展” 中,他的甲骨文联及行、草、隶、篆四体条屏均被列为珍品。30年代中期,全国“银盾书展”在青岛举办,他的草书中堂荣获一等奖,为四名获“银盾奖”的作者之一。
8.13事变后,上海沦陷,山之南迫于国难,告别了客居8年的上海,迁居烟台“古荫山房”坐堂鬻书治印。在烟期间,他多次举办个人书法、篆刻展,誉满胶东。年至而立,终因内乱外患,连年兵戈,从颠沛流离的生活中回归故里。
回乡后,两任伪县长把山之南列入贤达名流之中,多次请他出来做事,一些亲朋也劝他在仕途上找个出路,但均被他以“嗜书成癖,性不宜官”为托词回绝。为表矢志不渝,他奏刀刻下“性不宜官”和“以布衣老”印,常盖于自己的作品上。正如他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一首诗所云:东涂西抹六十年,一方破砚做良田,服膺窃取郑公语,不使人间造孽钱。”从此,山之南一直困居故里,过着亦农亦艺的田园生活。
黄县历史悠久,文物古迹丰富,素有“故莱子国”之称。解放初期,政府组织人力整理古籍,山之南先生应召参加了文管会的工作。自二十世纪50年代以来,经山老发现考证的文物数百件,其中黄县归城出土的十余件铜器被他鉴定为周代 国器,并考释了全部铭文。这些重要的考古发现,引起了国家有关部门的重视。国家故宫博物院和山东省博物馆分别将这些铜器接管收藏。著名考古学家王献唐先生对山老的研究成果做了充分肯定。1965年,鉴于他对书法、金石学研究的造诣和贡献,山东省委书记白如冰亲写聘书,聘任山老为山东省文史馆馆员。
然而,史无前例的十年“浩劫”,山之南先生连同他的书画藏品未能幸免。人被管制,珍贵书画、诗稿被付之一炬。面对这些,山老心痛如绞,老泪纵横。
“文革”结束,党和政府十分重视这位德高望重的艺术家,在住房和生活上给予了极大的关怀,为他的艺术创作提供了方便条件。1976年,作品经逐级筛选参加了在日本举办的“中国书道展”,书法、篆刻被出版、收藏。尔后,多次参加了国内外重大书展,并被故宫博物院及一些省市博物馆收藏。二十世纪80年代初,其书法、篆刻作品与毛泽东、周恩来等伟人的作品再次选往日本展出。香港一家电视台还专门搜集、录制山老流散在港台地区的各种书体做了专题介绍。1983年,日籍华侨王汝钧先生回乡探亲,黄县县委以山老书四体条幅相赠,王先生如获至宝,当即捐款十万元,为家乡建了一座图书馆。
山老在70年的艺术生涯中,一直坚持手不释笔,孜孜不倦地在名碑名贴和名人墨迹中吸取营养。山老以为:作为一个书家,仅能写得一种体或几个字不足以称书家,而在广泛临摹名碑名贴,博采众长的基础上,学古而不泥古,具其形而备其神,渊于古而出新意者,方可称为上乘的书家。基于此,他把“多读、勤临、善悟”做为学书的座右铭。80年代初,他不顾年迈体弱,先后到潍坊十笏园、掖县文峰山谒拜郑板桥遗迹和观摩郑文公碑刻,耄耋之年仍坚持临池不辍,在艺术上从不满足于过去。山老在八十一岁《岁首感怀》写道:“万事都无就,一年又到头,明朝八十二,仔细数更筹”。正是由于这种谦逊善学的态度,使他的各种书体达到了无所不能又超然脱俗的境界。他的甲、金文字,能在直接临摹殷周原器、原拓的基础上,巧妙地将那种刀刻、模铸、自然天成的痕迹,利用手笔这一特殊的书写工具表现出来,可谓刀笔互见,相得益彰,给人以古朴、典雅、浑穆、端庄之感。在笔墨章法上,能于老辣中见活脱,方圆中藏奇拙,淡括中寓险峻,开合错落中见空灵。在篆书的临摹和创作上,堪称别具一格;他的隶书,广采汉碑之长,兼熔伊秉绶宽博大度之势,用笔古拙雄沉,大气磅礴,结体开张健稳,萧疏有度。观其隶作,显见独具一面;山老的行书,初习《祭侄稿》、《争座位稿》,后掺以篆隶及北碑诸法,奇拙宕逸,质朴自然,方圆相兼,刚柔互济,虽恣情任性而不逾矩矱,给人以天真婀娜,活泼可爱之感。可以说行书是山老熔各体于一炉的佳构;山老的草书,崇尚流畅自然,气韵贯通。初学怀素、丁佛言诸家,后兼宋四家笔法,洒脱灵动,筋丰气足,凝重处不滞涩,飘逸处不浮滑,点画似高山坠石,运笔如行云流水,读来令人耳目一新;山老写楷,能承续家学,深得《颜家庙》、《麻姑仙坛记》之奥髓,力避常人习颜笔丰墨饱、笔划笨钝的写法,用篆隶枯笔作楷,老辣苍劲,犀利峭健,结体宽绰雄强,朴茂敦厚,显示出他超然不俗,刚毅直率的气质和性情,与别人写颜,有同工异曲之妙;山老的篆刻亦有独具匠心的造诣。他法乎钝丁(即丁佛言),直追先秦小玺和汉印,在以甲骨、钟鼎文字入印方面进行了大胆的探索和创新。他的印作,文雅隽逸,简朴灵动,方圆相兼,藏险于平,方寸之间寓神韵高古,意境深邃之趣。山老曾说过:“作书要具匠心而不可有匠气;做人要有傲骨而不可有傲气”。山老尽管一生布衣,生活清苦,却不失阳刚耿直之气。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伪政府曾几次委山老以职务,但均被他坚辞,宁受一家生计之苦,也从不趋炎附势。在困居故里几十年的田园生活中,他亲身劳作,耕躬自给,体验到了劳动人民的甘苦。他的书斋一度称“思雨庵”,1976年选往日本的篆刻作品“爱人民”等,即是他热爱人民,与劳动人民同甘共苦真情实感的写照。
纵观山老的金石书艺,使我们不难看出:他的每一书体,无不蕴含着他对书法渊源寻宗溯本的不挠意志和学古不泥,创新求变的执拗追求精神,凝聚着他深厚的传统功力和对古法超然领悟的修养和才情。可以说:“取法乎上,广收博取,采撷众长,食古能化,悟古出新,拙中求活”是山之南先生书学实践的辩证法和方法论。
山老晚岁,虽左目患疾,但仍精神矍铄,学性不减。每遇求学者,他都能循循善诱,直陈得失,倾其所知,尽力掖勉,使人如坐春风。凡与山老接触的人都会感到“书如其人”,能在他身上得到最好的印证。人们重爱山老的书法与崇仰他的为人是分不开的。
山之南先生生前为龙口市人大代表、政协常委、烟台市政协常委、山东省书协特邀顾问、山东省文史研究馆馆员、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等。今天我们介绍他的艺术生涯,探讨他的金石书艺,对于借古开今,发展和创作适合当今时代精神的书法金石艺术,将会有所借鉴和裨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