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忘却的奖赏
文/郑华
白果,又名银杏。我九岁的时候吃过这东西,然而时隔近三十年了,我再也没吃过白果,甚至连见也没见过。一提起银杏或是看见银杏树,家乡那众多破败的瓦房中,会有一座从我脑子里清晰地跳出来挠我那根回忆的神经,那屋子里有一个人的影像时常在我眼前走动,我叫她是大奶奶。
从我父母家出来北走十几步再右拐十几米再朝右拐进一条狭长幽深的死胡同的尽头处,有一户门朝西开着、院子里长着一棵粗壮的树冠宽阔的公银杏树的人家,这屋里住着的那个大奶奶如今已故去二十七年了。
我第一次去也是最后一次进这屋子那年大概是九岁,那一年老太太已经七十多岁了,她耳聋眼花,白内障闹得她近似睁眼瞎,腰弯得近似九十度了。她多大年纪守的寡我不知道,只记得她曾用她家里最值钱的物品招待过我。那天我把大奶奶赏给我的东西送到我母亲手里的时候,我的母亲好奇地问:“这东西你从哪儿得来的?”我说是有银杏树那家的大奶奶给我的。我母亲眼里曾闪出一丝惊异的光芒:这么稀罕的东西,这老婆子怎么舍得赏给你呢?我告诉母亲事情的经过,母亲摸着我的头笑了。
九岁那年我在本村读小学二年级。那年月各行各业到处开展学雷锋做好事活动。学校里每个班级都制订了专门的好人好事记录本,限定每个学生每周至少要做三件好事。我记得同学们把鸡毛蒜皮的事也汇报记录在那本子上凑数,比如有人从地上捡起邻居同学的橡皮赶紧送到讲台上,事后也拟定个“捡到橡皮一块交了公”的理由记录在案。最可笑的是,一天早上一个男生从家里拿两只鸡蛋跑到教室向老师喊:“老师,老师,我拾了两个鸡蛋。”后面这孩子的母亲赤着脚手里抓着提不上后跟的鞋子紧跟着腚地撵到学校骂:“你这死兔崽子,赶快把鸡蛋给我!”惹老师和同学大笑。
人人都为了凑够每周学雷锋做好事的三件好事而努力,我也曾经头痛过。我记得我曾经为我承包的小树苗去浇过水;替村里一个患哮喘的看山老头到村头的麻地里赶过鸡鸭;在河里帮上了年纪的老人端过洗衣盆……然而在我做过的所谓好事中,最让我不能忘怀的只有一次。
那是麦季过后一个周日的下午。有一天,家中父母和姐妹们全不在家,我一个人呆在家里,尤感寂寞,大街上公鸡赶趟似地打鸣声把个空寂的西庄鸣得更加寂寞,有劳动能力的大人们都在田野里劳作,满大街上一个孩子的影子也不见,不知道都锚在哪儿玩去了,我在大街上独自一人站了好久,突然想起要去做件好人好事。回家抱出一个扫地的笤帚就上了大街,在大街上搜索着好事的目标,一下子想起这个大奶奶耳聋眼花一定在家,于是决定到她家帮助她扫院子。
我在幽深昏暗的狭长胡同里一溜小跑来到她门前,轻轻地打门,发现门没关,推开门发现大奶奶正在用棒槌拍打泥地上一把把的麦穗。她看不清我是谁,问我是谁来有什么事,我说我是西边谁谁家的闺女,想来帮她扫扫院子,这老太太一听马上扶着地上的板凳颤微微地起来了,拉我的手说:“好孙子,你有这心我都感激不尽了,快过来坐下,哪还用得起你来帮俺这老婆子,俺孙子孙女也有了,要是他们以后也能象你来陪陪俺就好了。”我发觉她眼神是不怎么好,象有点睁眼瞎的样子,我说大奶奶你坐,我帮你打麦穗吧,于是大奶奶就坐着瞧着我干活,九岁的孩子怎么着那活干得也不会是漂亮的,我这个在自家里横草不拿竖草的人,到了人家家里干活还真的有点认真的样子,只是我不记得最后那活是怎么收场的,只记得老太太把我领进了屋里。
我第一次进了她的屋子里。那是一个黑乎乎的屋子,简陋得很,屋子里唯一值钱的东西是一条长凳上搁着的一个木箱子。只见大奶奶摸索着给我倒杯水,我说不渴,接着她又打开木箱子,从箱底下摸出一把白果,直往我衣袋里塞,我说我不要,她说吃吧,我也没舍得吃,全给你,还说要是叫她孙子知道了会偷吃了的。我在端详白果的时候,她又摸出一包用纸包的红糖来,抖抖地打开来,从里面捡出几块大大的块状红糖递给我说:“二曼,这是我家最值钱的稀罕东西了,今天你能到我这老婆子家,还帮我干活,我心里乐快也过意不去,这点吃的给了你我不心疼。”
我不记得我当时怎么走出大奶奶的家,只不忘记她用睁眼瞎似的眼睛摸索着把我送出院子。
回到家,我兴奋地把这些好吃的东西交给我母亲的时候,母亲曾说过一句话:“这老婆子家里穷得什么也没有,给你的东西可能是她家最好的东西了,她孙子去要恐怕都不会给,怎么会舍得给了你?再说你也舍得要?”
我当时是个小孩子,只知道吃是最大的诱惑,然而当我一年比一年变老的时候,我怎么也挥之不去的念头却是----那是我今生最难以忘却的奖赏!这份奖赏使我小小的年纪品尝过被尊敬的荣耀,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奶奶对一个八九岁儿童的尊敬,那足以让我受用一生。
2005年11月 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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