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与不变

 

                                                      文/山菊满坡

 

 

手机里响起了来电话的音乐,一看号码,是老师的，那是一个饱受社会冷遇的男人。看着他的电话号码，我的脑子里开始上演与他有关的电影。

 

老师一天也没教过我课本上的知识，认识他，完全是因为对文学的爱好，那一年我在高二读书，他当时四十多岁，在家乡是乡里的新闻报道员。

 

老师矮矮的个子，满腹的经纶，有一颗善良的正直的心，尤其与从不同的是他有一种见火就着的脾气，如果你出言不逊，说出来的话离了大道，背了纲常，离了不仁不义的宗旨，那十有八九他会拍桌子，伸出的手指能指向人的眼睛，那不怕死不怕整的倔强当场就会把对方吓软了腿。

 

当年老师的父亲在青岛某公司当出纳，因说了一句公道话被错打成了右派，于是土生土长在青岛的老师随父母被下放到了祖籍地。在农村的生活中，父亲右派的帽子，压得他们一家人被村人看轻，而当时的老师正是风华正茂、意气方遒的年纪，他小小年纪很想当一名教师，然而村干部的一句“你是地富反坏右的子女不能当教师”，这出言不逊的话语激怒了他，这个倔强的青年当场就拍了桌子：“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从此乳山的地盘上没有了他的踪影，他夹着铺盖卷到了滕州，毛遂自荐到一个中学教了一年书，后又被一家工厂承诺的“工作七年可转正”所诱惑，辞了教师的工作，到那家工厂当上了政治辅导员，终因与妻子两地分居不得不离开那儿再次回到家乡，凭着毛遂自荐的一封信，被家乡教委留在了学校，又因他实在是胸怀大志，而且对文字很感兴趣，于是家乡政府发现了这个人才，把他从学校挖走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青岛方面专门下来人员为他一家人摘了右派帽子，同时为老师办理了就地转非的手续，指派他到统战部和劳动局里找人落实工作。在劳动局，局长因他年纪超龄不给予安排工作，并告知一名妇女也为那事刚哭哭啼啼被他架了出去。局长的一番话惹恼了这个火爆性子的老师，他有理有据地指责局长拿着国家的俸禄不办为人民服务的事，并当场拍了桌子，说要告人家不作为。他的工作按排从此陷入了僵局。为了安置他的工作事，他天天象个陀螺一样跑统战部，可是跑断了腿他的工作也没有被安置，由于工作没被安置，再加上他有抗上的性格，这与领导的用人观就格格不入，于是他又被镇政府打发到了学校当了一名代课教师，1998年代课老师清退政策一下发，老师从此真正成了一名非农业的农村人。

 

受到不公正待遇的老师，一晃熬过了二十多年，一直没喘上气的他，加重了对高官的仇恨，加重了对社会现状的不满。八十年代末，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向我讲述过他的怨曲事，那时我不懂事，感觉他的确是受得冤枉太大了，曾决定以一个学生的名义帮他给省里一个领导写封信反映一下情况，但他不让我写，却鼓励我好好读书，将来做个对国家有用的人才，等我长大了再帮他。我感觉遇到了一个很有才华的忘年交，因为他的话引经据典。

 

后来我回家务农，与老师的期望大相径庭，同时也与老师失去了联系，但我心里一直惦记着他，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了。

 

就在我91年参加工作以后，他找到了我，叫我就他的问题去问问当时的领导，看有没有解决的办法，当时领导答复说他的这个情况上级的确没有政策，再说事情已经超时快十年了，谁也没法解决这种事，我把领导的意思传递给他，他很失望。

 

从此他走上了上访路，乡里不行去县里，县里不行去市里，市里不行去省里，然而答复都一个，没有这种先例。他也曾经想改变一下思路，在家做过买卖，收购过土特产，种过地，可是他做啥啥赔，于是他死心了，夫人埋怨他，说谁谁和他曾经一样，人家也有待遇，嫌他没有，这加重了他不满的情绪日益膨胀，于是他还是决定走上访路。

 

04年底，老师为了糊口，为一家广告社推销报纸，赚点零用钱，曾找过我帮他，我当时在网上写过一篇文章《背阴处的仙人掌》，文章在网上发出后，有网友曾联系到老师，帮过他一把。从此老师把我当作救命的稻草，经常与我联系，也时常如祥林嫂一样地向我说他那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变调的不满。二十多年过去了，想不到曾经让我很尊敬的一个男人，却如此地毫无变化，那滔滔不绝的话语几乎全是看破官场看破人生看破红尘的低落消极的情绪。这是我在年少的时候接触过的不同的两个人，曾经的一个谆谆教人上进的忘年交，为何如今如此地与世格格不入？是曾经的阶级斗争害了他的前半生，那是什么影响了他的后半生？我想是社会的冷漠。

 

当不满象火山在老师胸中快要崩溃的时候，有一天他给我写了一封信，要求我把他自己写的个人材料亲自交到市委领导人的手里，这是我不能办到的事。于是我回信就他提出的要我帮助的事项一一给他作了答复，并苦苦地劝慰他要与时俱进地看问题，不能老停留在老旧的思想里不能自拔，现在市场放开了，只要有勤劳的双手，生活就饿不死人，就会有奔头，我也说明了不能帮他的理由，劝他不要老上访，把人生有限的精力用在实实在在地致富上。

 

 我的脑子飞快地回忆着我所知道的老师的情况，打开了手机，对面传过来他清晰的声音：“山菊，你什么时间有空？我想找你帮我办件事。”我说有事您直说。他说这事得见了我再说，我说您哪天有空就来找我吧。

 

电话挂断了，我脑子里飞快地想，这回又要找我有啥事呢？一会儿他又来了电话，说刚才正要跟我说事，去了一个外人，他不愿意对外人说那件事，所以挂断的电话。我说什么事现在直说吧。他说：“你能不能在你工作的那个镇帮我找一个98年被清退的代课教师？我想去拜访一下。”我知道跟上访有关，于是我马上回说：“您要做什么呀？是上访吗？若是的话我不想帮您这个忙。”我当场拒绝的态度，让我在电话中都能听出来他有些恼的声音：“你看我就希望你帮我找这么个人，我想去和他谈谈，你怎么这么胆小呢？”我说：“我不主张您老上访，所以我不爱帮您这事。”他更火了：“你怎么和以前的你一点儿不一样了呢？以前的你不是这样胆小如鼠的。”我无言了，无言了，只感觉身体里的血直冲脑门，可是我压了压火，对他说：“好吧，我帮你打听一下这样的人，只劝您别去上访闹事，这事我一直劝您的，希望您懂得我是对您好。”他说：“你也知道我是个正直的人，怎么会闹事？我只想用事实用理论找上级说话。”

 

三天后，一个不熟悉的电话号码打过来，我接过一听是老师的电话，他急促地问：“山菊，你今天上午有空吗？”我说：“有空，您来吧”

快晌午了，我才在单位见到了来迟了的老师，他一见面告诉我说手机没电了，用公共电话打过来的电话。

 

我领他到一个小饭馆里坐下，一落坐他的话就让我大失所望，因为他说他在家给我写信，还没有写完，大意是驳我上封信的内容。我给他的那封信，那是一封苦口婆心地劝他与时俱进的信，大意有三点说明，一是我明确地告诉他，我不能纵容他去上访，不能在这方面帮他的忙。二是劝他趁有生之年用勤劳的双手致富，叫家人过上好日子，三是我指出了他带给我的精神上的负担，用诚恳的语言指出了他的消极，告诉他那不是一个长者应该有的精神状态。我实在地告诉他，从认识他以来，他的思想一直没变，他一直停留在对社会的不满状态下。事实上的确如此，在与我的交谈中，坐在我对面的已经是一个不可救药的“老玩固”了，我很悲哀自己没有救赎他的权力，以便把他从不满的苦海中解脱出来。

 

在他众多的朋友中，已经没有人再愿意接纳他的这种一根筋的老脑袋，也没有人能懂得他这样锲而不舍一成不变的执着，而我是他的晚辈，我理解他的苦闷，也懂得他的不变，然而我很想引导他由不变而变，我问他对写公文还爱不爱好，他说他不会打字，再说年纪也一大把了，现在不想这个了。我问他回家种地行不行，他说他就一亩地，也不爱种地，地已经给别人了。我说那你最能做什么？他说：“我现在唯一想办的事就是要把我的待遇找回来，若是这次再找不回来的话，可能与你的这次见面也只能是最后一面了，我也无颜再活在这个世界上了。”

 

我仿佛看见老师那张嘴一张一合地一直在说：“你们养尊处优，体会不到弱势群体的苦难，就象你现在工资旱涝保丰收地，也体不会不到我的难处。所以我想找回我的待遇应该不过份吧。” 我不知道应该再怎么样回答他了，只知道他最后撂给我的话是：“山菊，你是女中的关公，是个忠义之士，我曾经在家臆想你会不会也和富贵忘记了贫时伙伴的那个陈胜一样，今天的你，让我很佩服，我当初没有看错你,我这种情况你还能理我，而且还请我吃饭。我的朋友中已经没有人愿意与我搭话了。世态真的炎凉了。”我只笑笑说：“二十多年过去了，您一点没变，可是您确实要变一变了。”我不知道老师他理解不理解我。

 

我突然从眼里生出了一种可怜来。不是我变得他不认识我了，而是他的不变，变得相当偏激。

 

我点的四个菜，我们没大吃。临走时，我打包装在他包里，他也没阻拦，这在乳山的男人中是很少见的，我知道他的日子很苦，当我嘱咐他赶紧坐车回家，一抬头我发现他变得象个孩子了，让人又恨又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