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为母亲流
侯振信
“男儿有泪不轻掸”,而我几次欲写母亲,却都因悲而泪,因泪更悲,无力下笔。但写母亲的强烈愿望,终于逼我动笔。
母亲孙文卿生于1910年阴历7月初3,当时正是清朝灭亡前夕的动荡时代,旧德不扬,旧礼尚存,新制未建。封建的毒瘤任然根深蒂固,摧残着每一个善良的人,特别是善良的女人。母亲七岁正是活泼好动的幸福童年,却开始被逼缠足,将四个脚趾全部折断,然后强行和大脚趾扭在一起,用包脚布紧紧缠在一起。脚肿胀难忍,也不让放开包脚布,可怜的母亲躺在炕上痛苦了半年,才重新蹒跚学步。但她已失去了天足,得到了她不想要的小脚。当时已到了上学年龄,她又因家贫、因是女孩而失去了上学的机会。这被逼的“一得一失”决定了她一生的悲剧。
母亲24岁和父亲结婚,婚后侍婆孝公,相夫教子,是村里有名的好媳妇。但是,1947年秋,在外革命的父亲却和母亲离了婚,从此离家再未归。当时家中有69岁的奶奶,76岁的二爷和四个孩子:大哥13岁,大姐10岁,4岁的二姐和不满周岁的我。我姑姑家里生活贫困,两个姑表姐有时也寄养在我们家。九个人的生活重担一下子全压在母亲一双缠足的小脚上。
1948年,山东胶东地区刚解放,乡村生活贫困。葛格庄村83条要饭棍,奶奶就是这83人中的一员。70岁的奶奶只好拄着拐棍,拐着篓子,篓子插上光荣牌(军属),领着11岁的大姐到处要饭。我们那儿是丘陵,奶奶走不动,只能在外面风餐露宿,而让11岁的大姐孤身一人,穿山越岭,将要来的残渣剩饭送给家里老少,填充他们的辘辘饥肠。11岁的大姐又含着眼泪,提心吊胆(路上有狼、蛇、及坏人)返回去找奶奶。周而复始,日复一日,有时一个月,祖孙俩才能结伴回家一次。看着祖孙二人老的老、小的小到处要饭,母亲心如刀绞。
我当时刚满周岁,靠吃母乳充饥,可母亲营养不良,经常饥饿难忍,奶水稀少。我吸不足奶,就本能的咬母亲的奶,疼的母亲赶紧轻轻推开我,我却大哭大闹。然后是母亲大滴大滴的眼泪,滴在我脸上,流到我嘴里,饥饿的我已分不清奶水和泪水,本能的将泪水当奶水吸进去。由于我营养不足,发育不良,面黄肌瘦,邻居婶婶、伯母主动来为我喂奶,有时奶奶也抱着我到邻居家要奶吃。我是吃百家饭、百家奶长大的。
为了全家人的生存,母亲起五更,睡半夜,忙完田里忙家里。我记得8岁那年初冬一个早晨,母亲早上叫醒11岁的二姐和我上山挑柴禾。我和二姐小,只得将一个约5公斤的柴捆,分成两半担。山远路不平、天寒地又冻,我和二姐又怕狼,又怕虫(蛇),紧张得跟在母亲身后跑,累得直喘粗气,但也不敢落后半步。本该受父亲保护的母亲却成了我们的保护神。到6点许,天刚蒙蒙亮,我们已跑了两趟,足有10 公里,压得肩红肿,冻得青涕流。回家后母亲立即给我们做饭,让我们吃饱饭好上学,她又开始忙家里的活。当时田里、山上的活都是夜里干(女人当时上山下田干活让人笑话)。大姐十七岁时和母亲上山用毛驴驮草。毛驴也欺负小脚女人,就是不让往它背上放柴禾,气的母亲又急又恨又怨,放声大哭,大姐拼命硬是降服了毛驴。见到母亲如此伤心,大姐从此不让母亲赶毛驴驮草,自己担起了男人的活。特别重的活,就要亲戚帮忙。后来入了社,人们的观念逐渐转变,母亲白天也开始上山下田干活。她养过蚕,种过田,织过布,讨过饭,凭着她的勤劳和节俭,支撑了“半壁江山”,并供我们兄弟姐妹四人读书,又为我们一个个完婚,未给我们留下半分债务,至今想来,真是奇迹。
除了勤劳和节俭,母亲的宽容和良善,也牢牢地刻在我的心田。离婚时,母亲才37岁,许多人劝母亲改嫁,母亲总是说:“我走了谁照顾二位老人,我也不想让孩子有个后爹受委屈。”为了照顾老人,因为怕孩子“受委屈”,她却委屈了自己一生。二爷(父亲的伯父)孤身一人,因母亲贤良,就投靠我家养老。母亲像对待自己父亲一样侍奉他至86岁去世。二爷卧床一年多,都是母亲亲手端水喂饭,倒屎倒尿。母亲也象待自已的母亲一样孝顺侍候奶奶至85岁善终。我当时随奶奶睡,奶奶死前对我说:“你妈妈真是个大好人,她吃的苦太多了,你长大了,可要好好孝顺她。”我含泪答应了奶奶。
记得在奶奶活着时,有一次母亲和奶奶拉起家常,母亲说道:“他们(指父亲和后妈)孩子多,忙不过来,你可以去领几个孩子回来,我们帮他养着。”奶奶说:“他们的孩子是不会来的。”我当时只粗浅地认为母亲心眼好,自己不幸还想着别人。今天重想,一个被遗弃的农村妇女,又苦又累却无怨无恨,还能惦念着比自己生活强几倍的,城市里父亲和继母的困难。这是一种何等的胸怀!何等的善良!何等的宽容!法国大思想家、大文学家雨果说得好:“善良比伟大还伟大。”母亲因善良而伟大。
母亲虽然被遗弃,但她从未在我们面前流露半点对父亲的不满,总是为父亲着想。说什么:“我不识字,不能随你父亲外出革命,成了人家的负担,所以离婚了,你们可要好好读书,别像妈,不识字。”母亲不但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在当时农村那样贫困,我们家那样艰难的情况下,她宁肯自己吃树皮,吃草根,出门讨饭,也坚决供我们读书。结果,我们兄弟姐妹四人一人中学毕业,二人中专毕业,一人大学毕业,三人成了国家干部,这在当时我们村是绝无仅有的。
苦难是洗礼水,我跟着母亲享受了苦难,再大的苦难想想母亲也是甜;
艰难是垫脚石,我跟着母亲走过了艰难,再大的艰难想想母亲也不难。
母亲是我前进的灯塔,在前进中,面对迷茫,不迷航、不折返;
母亲是我前进的动力,艰难行进中,精疲力竭时,想想母亲,力量泉涌再向前。
如今,我们兄弟姐妹四人全部住进城市,过上了母亲生前期望子女“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富裕生活,而母亲却于1981年4月18日,正是她该享受却未能享受时离开了我们。
母亲病逝,我常常为母亲流泪:为母亲的勤劳和苦难而流泪,为母亲的宽容和善良而流泪,为母亲重视教育将我们培养成人而自己却早早离开人间而流泪,更为子欲养而母不待而流泪。
(侯振信:优秀企业家、乐德思想家,原文发表于1998年第5期 《新疆民革》,《奎屯电视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