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 照 同
回家给老父亲过87岁生日。
中午吃饭之前,我在村子里转了一圈,沿着儿时走过的大街小巷、青石板路、狭窄的胡同。
转转吧!不转,恐怕再也见不到了。现在记忆里的很多地方,就已经不复存在,且连位置都辨认不出了。
村里正在搞棚户区改造。去年就开始了,计划今年结束。
现时的村落,已算不上是一个完整的村子。村西北角的房子已经被拆除,现正拆到我老家房后。
老家岌岌可危!
站在老屋里,能听到轰轰隆隆的响声,推土机正在工作,所向披靡,攻无不克,所到之处,挺拔的房屋瞬间就轰然倒下,暴起一团团蘑菇云,经久不肯散去……
透过我家后窗可看到,过去的街道和邻居已变成一堆瓦砾,一片狼藉。几只家雀跳跃于瓦砾之上,“啁啁啾啾”,是惊悸于人类这种破坏性的行动,还是因为巢穴被毁在哭泣?……
我们通常把麻雀分为两种:一种家雀,一种山雀。家雀,顾名思义,一年四季多生活在村子里的房前屋后、院落、场院,喜欢跟人类为伴,很少飞进山林里;山雀喜欢在山林里活动,与人类似有些生疏,很少进村,也过不了寒冷的冬天。
尽管如此,家雀也是不懂人间之事。
没有房屋的村庄,就是一片废墟。
但是在不远的将来,这片废墟上会拔起一幢幢新的楼房——村民的新居。
“到底还是没有挺得住!”中午吃饭时父亲感叹道。
父亲的意思我们都懂,就是说这棚户区改造,村里喊了好几年,这次是动了真格的了。
原以为我家老屋可以将就二老住上一辈子的——两位老人都上了年纪:父亲87,母亲91,还能住多少年呢?
现在看来,这是一厢情愿,很难遂愿了。
撇开棚户区改造的利弊得失不说,“金窝银窝,不如老窝”;落叶要归根,人老不挪窝。
先前父亲还一厢情愿地说:“将就几天,我们就不用挪窝了,我们还能活几年?”
真的是不能将就了,据说我们这里最晚到麦口就要拆除。
人能等屋不等。
恐怕这是在老屋里给父亲过的最后一个生日了!
关于拆迁搬家的话题比较沉重,一家人就没有再说下去。
午饭后,我漫步于院子里,望着长满苔藓的房顶上的砖瓦、院落的石墙,发现有些苍凉和落寞,似牢牢凝固着时光,守护着岁月留下的嘱托,储蓄着一院的芳香。老屋上百年了,暗绿的青苔告诉我:这里是祖先的圣地,凝聚着浓郁的情愫。我还发现,饱受时光侵蚀的,不仅是这幢老屋,还有栖息于屋檐下的燕窝和雀巢,凸显着沧桑积淀后的黯然。斑驳的墙面隐匿时光的痕迹,似耐不住寂寞,邀几根鸡毛草在风中摇曳。脚下踩的是经几代人脚步打磨出来的石阶——光滑如镜,仿佛映照出了几代人的面庞和岁月的沧桑……
于是,我心暗淡、怅然若失……
又有几只家雀跳跃在墙头、房坡瓦垄上,啁啾不歇,不知是不是原来那几只?天下的家雀都一个模样。
莫不是来给父亲庆寿的吧?不会的,看在我的面子上,它们也是不回来的,因为我曾得罪过它们。不过,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过去半个多世纪了。就算是得罪,得罪的也是它们的父辈的父辈的父辈,现在的它们是全然不知的。它们的生命很短,记忆就很短。据说家雀的寿命最长不过十几年。并且,家雀跟人类不一样,不懂得认祖归宗,一辈只管一辈。
家雀不懂人间事。
我的目光突然停滞了,像被什么东西给挂住了——是我家老屋前、东排那座房屋“人”字形山头墙。哦,这上面记录着我童年的故事。它唤起了我对童年的回忆——
这座老房子的年代,跟我家的差不多,也许还早。老房已几易其主,最早的房主及继承人也都不在了。现在的房主是个东北人,买房子后并没有在这里居住,房子让别人照管着。
这座房子的山头墙,就在我家院子里。现在的房山头是近些年修整过的,水泥墙面,比较光滑。记得我小的时候,“人”字形山头墙的墙皮都脱落了,露出了不规则的石头,呲牙咧嘴,墙的最顶端、人字一撇一捺中间,有一个窟窿,家雀因地制宜地在里面做了一个窝,想着过安逸的生活。
家雀是逃不过我们的眼睛的。其实,从它们衔着鸡毛和软草叶垒窝那时起,我们就已经注意到了,但并不急于动它。我们与麻雀相安无事,我们照样玩我们的游戏,家雀依然忙着垒它们的窝……
忽一日,我们发现有一对家雀嘴里衔着小虫子或小蚂蚱,从外面飞回来,先是蹲在屋脊四下观察,见没什么异常,便趋溜一下子飞进窝里,一会儿又飞出来,飞走,再飞回来,又飞出去,不知疲倦地循环往复着……
我们知道家雀生崽了。窝里有了小家雀,并且在一天天长大。我们不急于动它。让它再长几天,反正它已是囊中之物,飞不了,早晚是我们的。
家雀很精明。它不像燕子那样,在父母嘴对嘴喂它们时,毫无顾忌又毫不掩饰地把头探出来,还叽叽喳喳地唤着,唯恐人不知;家雀不是这样,它们在喂食时总是偷偷摸摸,好像怕被人发现,又好像是知道人们不怎么欢迎它。
这不假,麻雀曾被列为“四害”之一,其主要罪名是糟蹋粮食。其实,渐渐地人们认识到,麻雀虽说也吃粮食,可它还是以食虫子为主。麻雀是虫子的天敌,它灭虫的功绩远远大于它糟蹋粮食的罪过。麻雀属益鸟,是与人类最亲近的鸟类。所以,麻雀以后就平反昭雪了。麻雀不记前仇,仍与人类为伴。
我们那时不管什么“四害”不“四害”,也不管什么益鸟不益鸟,就是好玩。在小家雀父母不在“家”时,我们偷偷地爬上梯子,把小家雀抓出来看了看:羽毛已长齐,快要出窝了,就又放了进去。又过了两天,便把6个小雀给一窝端了——这就是我们常说的“扒家雀”。
扒了家雀以后,我们并没有祸害它。那时我有一个雀笼子,把6个小雀全部放进笼子,然后挂在院子里的“晾条”(用来晒衣服的铁丝)上。
当麻雀的父母再飞回来时,发现孩子们都不见了,那焦急的心情可想而知:它们围着房子——我们的,也是它们的,在空中不停地盘旋、呼唤,到处寻找。如不是亲见、亲闻,简直不敢相信这叫声是家雀发出来的,声音高,能量大,声嘶力竭,撕心裂肺……
当它们突然发现了自己的孩子时,有些欣喜,悲伤的心情似乎得到了慰籍——总算找到了!可它们被关在笼子里,飞不出来了,心情便再次悲哀下来……
“在人屋檐下,岂能不低头。”家雀似乎也懂这个道理,便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这个残酷的现实。它们没有忘记做父母的责任,还是从外面衔着食物前来喂养自己的孩子。为了它们喂养方便,我在雀笼子上专门固定了两根横杆,给它们创造了一个落脚之地。
就这样又喂养了几天,笼里的小家雀羽毛齐全,翅膀也硬了,“长大成鸟”,跟外面的家雀父母没什么两样了,笼子里的空间明显是狭小、拥挤了些,根本无法满足它们展翅飞翔,常常看到笼子里的家雀用身子撞笼壁……同时还发现,家雀的父母不再来喂食了,偶尔飞过来几只,也很难辨认出是不是它们的父母。
据说鸟类只要到了出窝的时候,父母便不再喂养它;而且鸟一旦出窝飞了出去,从此父母与子女便不再相认,是一种本能的不认亲。
也许,这正是人类与鸟类最本质的不同。
笼里的家雀没有父母的喂养,我便把食物放进笼子,可它们根本不动嘴,甚至连看都不看。
我很纳闷……
母亲对我说:“家雀跟那些养着玩的鸟儿不一样,不是人能喂养的;你喂它,它也不会吃的。你还是快把它们放了吧,要不它们会饿死的。”
听母亲的话,我打开雀笼子,6只家雀扑棱棱地飞出,瞬间便消失在村野的上空……
邻居家 “人”字山头墙上的那个家雀窝,多年一直都在那里。长驻的那一对家雀,是不是原来的那一对,无法辨认。不管是哪一对,反正一年中我们至少扒2—3窝家雀,每次都是把小家雀放在笼里养着,让它们的父母来喂养,养大了再放飞。这似乎成了一种游戏,我们尽享其中的乐趣……
凝望老屋,早年间“人”字形山墙头上的那个窟窿不见了,不会有雀巢的,也许它们又躲到房坡瓦缝或屋檐下。即便是这样,也难逃“房屋”被毁的厄运。“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我家老屋保不住了,邻居家的这座老屋也是保不住的。但也不必担心从此家雀们就无处垒窝,无家可归了。城市里也有家雀,它们的居住和生存能力很强!
站在院落里,回忆着童年往事,仍可见一群群家雀不时地从头顶飞过。它们似乎根本没有看到老巢就要被拆除的现实,也缺少对老宅的那份不舍恋情,更感受不到老家不在了的那份忧伤,也体会不到失去老家,虽乔迁新居,可仍然排解不了以此所带来的那种阵痛……
人非禽兽,孰能无情!
我不由得联想到,我们就像那一群群出窝飞走的家雀,在长大成人后,离家远走高飞,都有了自己的新家,而老家尚存,父母健在。
我们就像一只风筝,飞得再高、再远,那风筝的游丝却始终系在老屋的门框上,抑或是扯在父母的手里,可现在老屋不在了,父母的臂力也不再那么强劲了。
这难道就失去了对我们的牵引吗?
不会的!
父母在,家就在!
家是一种永远的思念。
风筝的游丝永远系着思念。
也许,这正是我们与家雀的区别。
家雀不懂人间事,人类是永远也不会与家雀相提并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