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7年10月,中共中央、国务院联合下达了复课闹革命的通知。破四旧、揪牛鬼蛇神、批才子佳人、大串连、大字报、大辩论,闹腾了一年多的学生,这会儿该坐下来学点东西了。我们的班主任张纬经老师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只是没有革命的新课本,封资修的老课本不能用,究竟学什么,上面没有明示。那时政治挂帅喊得特别响,我所在的乳山十一中,天天都有政治课,教材多是伟人著作、上级文件、报纸社论。政治老师虽然忙点,但总能理论联系实际,讲得头头是道。其它课程讲什么,就不好说了。为了稳妥,语文老师也多是选讲政治课范畴中的文章。有一天郑老师欲言又止,结结巴巴好一会儿才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咱们一起批判《触龙说赵太后》行不行?同学们马上来了精神头,齐声说好。那堂课真是绝了,老师也没有课本讲义可照,全凭记忆讲述讲解。由浅入深、由表及里、由点到面,把那篇古文讲得清清楚楚、透透彻彻,也把中华文明博大精深、源远流长这不争的实事说得明明白白、确确切切。为了赶时间,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妙语连篇、绝无费话。他目视着同学们,手却不停地在黑板上写字,字体秀丽,惊才飘逸。下课铃响了,老师默默地坐了下来,学生们久久不肯离去。好像是受了郑老师的启发,自然老师先讲点唯物论,再讲太阳系;地理老师先讲祖国大地红烂漫,再讲山川城镇;数学老师先列举出带红卫兵、工农兵字样的应用题,再讲公式及计算。那阵子,学校革命委员会陶长栋主任,有了精气神儿,人也好像年轻了许多岁。
谁知好景不长,连续发生的几件事,使刚有所恢复的教学秩序又被打乱。一是当时社会上刮起一风,人与人见面,不能做常规寒暄。要一方说“毛主席”,另一方回应“万寿无疆”;一方说“将革命”,另一方回答“进行到底”,然后才能再问你去哪等话儿。有些地方这阵风刮的时间很短,我们学校坚持的时间还算比较长的。后来学生们厌烦了,见面后直呼其名、直陈其事。被政治老师察觉到了,在大会上强调斗私批修不能放松,要坚持狠斗私字一闪念,日常中一定要革命语言在先,个人私话儿靠后。二是那时候兴做“五个首先”、跳“忠字舞”,特别是“五个首先”,早操做、饭前做、课堂上更要做,一天要做好几次。有一次在操场开会,会前又做,同学们早就厌倦了,喊得不起劲,听起来嗡嗡的,大江说:太不像话了,像报庙似的。说来凑巧,正赶上政治老师巡队,听到这话,就把大江同学拉到队列前,像对待反革命一样,严厉地进行批判,并当场宣布要开除其团籍,其它处分以后再公布。三是那年头十书九禁,但屡禁不止,我们到处借书偷着看,有一位同学在课堂上看老书(泛指古典书籍),被政治老师没收了一册《水浒传》。紧接着,政治老师开始搜查课桌和宿舍。搜宿舍时,没收了我借来的《三国演义》和一个笔记本。那本子我题名《良言录》,记下了看书时自己认为的好词儿。政治老师仔细过目后,划下了其中所谓的反动、有毒的句子,在全校大会上进行批判。其中有一句:饥不择食、寒不择衣、慌不择路、贫不择妻。政治老师点着我的名说:太危险了,十几岁的人,就想着择妻的事,中毒太深了,学校要做为反面教材,常期批下去,以挽救更多的学生。这几件事,硬被政治老师说成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动辄召开全校大会,反复讲、反复批。当时不讲办事程序,政治压倒一切,政治老师要召开大会,学校当局也不能阻拦。政治老师工作上虽然有那样的优势,但办事效率却令人不敢恭维。红色口令在我们学校并未长期坚持下去;开除大江团籍的事,校领导到公社团委写了保证书,保证能将自己的学生教育好,恳请不要给处分,团委当即就批准了;没收的那些书,各班主任建议让学生做个检讨后,把书还给他们。这事却遭到政治老师的坚决反对。这一下可气坏了老实人,我们的班主任跟政治老师吵了起来。“这是我让他们看的,看了才知道怎样去批判。”“你搞白专道路的胆子越来越大了,这种事也敢替他们遮掩!”。就这样,那些书和我的那个本子永远地消失了。
这年5月,围绕支持还是反对县革命委员会的问题,全县的红卫兵分裂成两大派,支持的一派称“支派”,反对的一派称“杀派”,两派先是摆观点、打舌战,后来有些地方发生了武斗。我们学校虽然也分成了两派,但工夫只是用在嘴皮子上,没有出现动手动脚的情况,两派还能坐在一个教室里,这在当时是很难得的。第二年的8月,由解放军、工人、贫下中农组成的管理学校领导小组进驻我们学校。领导小组有一项重要的工作使命,叫清理阶级队伍。有人汇报,说我们学校有阶级异已分子。教职员工加学生20多人被软禁了起来。其中有我、郑老师、候老师、大江及部分被没收过禁书的同学。领导小组成员逐个找我们谈话,让我们承认阶级立场上有问题,搞得我们又恼又气又害怕。我的罪名是把封建主义、资本主义的毒草说成是香花,我怎样解释也过不了关。每个星期天都要回家一趟,那阶段星期天回不去,我们村的同学怕我父母知道了担心,星期天总要到我家,编造我留校写批判材料、刻印传单等事由,岂不知我是自己在批判自己。幸亏张老师、春章、均朋、明雪等恩师和好友的安慰帮助,我才度过了那段黑色的日子。一个月后,把我们全放了,据说是校管领导小组按上级的指示放人的。
一日之师,终生之父。父有过,子当隐。对那位政治老师,我不能说什么。他是职务所关,非个人品质问题。那是个集体发烧、人人迷糊的年代,乱是必然的,不是那一个人的错。我要写下来的原因,是为了让大家记住一个道理,凡事都有个度的问题,过了度,必走向事物的反面。政治与业务,本来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辅相成、密不可分,如果硬要各抓各、两头挣,搞成两张皮、两张书,到头来,吃亏的还是我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