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记事起,父亲就是村吕剧团“穷乐”成员之一。
父亲白天忙生产队的活儿,晚上就一头扎进了村吕剧团,这样的生活方式直到剧团解散为止。我们姐妹弟四人是在父亲经常哼着的吕剧唱腔中慢慢长大了,父亲在我们小时候的眼里是个乐观人。
父亲年青时在《一块银元》里扮演过受苦受难外出逃荒的穷人,他得体的扮相、悲情的唱腔惹观众落过泪,他演过《王定保借当》中的王定保,演过《借年》中的女婿,演过《七品芝麻官》中的蓝中玉……他演过多少个角我从没问过他,着都是三奶告诉我的。可惜的是从我记事起,他再也没有扮演过角色,而是成了剧团里地道的扬琴手,有时候他会在白天被大队部特许不用上山,在家炕头上的小饭桌上编剧本,刻蜡纸。
上世纪七十年代,像我父亲所喜爱的这种草台班子可谓遍地开花。大一点儿的村子都能置办演剧家当,拢罗村里的文艺爱好者加盟,夜晚是这种草台班子最热闹的时候。
正月里,是所有农村剧团最活跃的时候。正月初二或初三,剧团首先在自村扎下土台子做舞台,筹划排练了两个月的剧目终于可与乡亲见面了,舞台上挂上紫红的帷幕,同时又挂上四五个亮白的汽灯,照得那个土台子熠熠生辉,台子上的乐队演奏员一个个精神抖擞在试弦调音。那时候我村给剧团置办的行头相当先进,戏服套套鲜艳无比,那头饰件件都惹大姑娘小媳妇眼热,还有那些乐器一件件发出来的声音都是那么地悦耳动听。演员们的唱腔、扮相常常引来掌声和赞许声。我印象最深的一出戏是《墙头记》里的大乖演员,由村子里一个最幽默的人来演的,幽默的扮相一出场下面就大笑一片,而那个演员却一点儿也不笑,事后扮大乖的那个角儿从此有了绰号,人人都唤他“大乖”。
本村演完了,还要到别的村演。我的父亲经常是在我们睡了以后才回家。没有报酬,不记工分,完全是为了追求一种喜爱,把自己的快乐在冬天的寒风中带给乡亲们,也通过那些针对农村而排演的戏传播着移风易俗的新风尚。有时冻得直搓手的父亲一进家门,醒来的母亲会疼爱的说:“穷乐!”父亲总是呵呵一笑说:“是挺欢喜的。”边说边从布袋里掏出人家村里招待他们的“大前门”或是“大金鹿”。父亲递给母亲一支,两个人在煤油灯下对望着吸烟,母亲听着父亲诉说外村的见闻,会露出美美地笑容。父亲每年到我姥娘村里演剧,回家不管有多晚,总会汤水不露地告诉母亲他所见到事情,告诉母亲台子下面都有我母亲的哪个亲人,他还看见窃窃私语的人群中有人朝他指指点点,大概是说那就是谁家的女婿……母亲聚精会神地听着父亲的见闻,仿佛自己也已在娘家的人群中看戏,似乎她已经陶醉在父亲敲起的悠扬的琴声里了。
在父母的对话声里,我有时会睁开矇眬的眼睛,父亲又从衣袋里很快地摸出几块硬硬的水果糖递给我说:“等天亮再吃啊!”然后我手握着糖块又迷迷糊糊地睡去。
剧团在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实行时解散了,人们都用心忙自己的了,再也没有闲情去想那吕剧团的事儿了。那剧团里置办的各种行头纷纷被搬进了演员的家中,那架由我父亲步行百里路翻山越岭,在一个大雪天从海阳县扛回来的大扬琴他视若珍宝一样地搬回了家。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每到过年的时候,他似乎怀恋逝去的岁月,正月里与他同台演过戏的农友拜访他时,他就很兴奋地搬出扬琴,调弦调音,敲一段吕剧过门,与农友一起回忆往日火热的生活,那曾经是一段苦中作乐的日子。
扬琴是我梦想着要学的乐器,因为父亲敲击它时的那份自信、那份满足、那份憧憬深深地吸引了我。扬琴悠扬调皮的曲调,再配上父亲那份专注的神情,常常让我陶醉。于是我老缠着他敲了一段又一段,有时缠着他教我唱。我记得父亲只教我学唱过《王定保借当》中的一句台词“秋兰上前把门开”,他一遍遍地纠正,之后对我说:“你还是别学吧,好好学习你的功课去。”从此他再也没有教我半句唱,那想学敲扬琴的爱好也扼杀在他不以为然的神情中,于是我没有从父亲那里学到他曾经痴迷过的技能。
那架扬琴在最初的几年里,我父亲每年都拿出来瞧瞧,然而当电视机逐渐搬进农家时,贫穷的父亲已没有了苦中作乐的闲情,面对着我们几个孩子要念书,要吃饭,他似乎一下子从曾经的梦想中回到了现实里,一门心思侍弄庄稼,那个扬琴被他高高地挂在了闲屋里的墙壁上,再也没有取下来,我从此也对扬琴淡忘了。父亲起早贪黑,那庄稼地摆弄得像绣花一样仔细,为了我们做子女的读书、结婚,他在努力着,而那架扬琴却被时代远远地甩在了后头。 后来那架扬琴转到了青年之家,我再也没有去看望那架扬琴。
生活好起来了,没有了扬琴的抚弄,父亲不知道从哪年起开始了栽菊,常常是照着书本栽种,他还照着书本栽种过果树,吃过了看书栽种的甜头。后来他又喜欢上了看点文学书,四大名著都读过,这对于至今还没读完四大名著的我来说实在是一种挑战。
父亲劳碌的生活里,伴着他的是为了生计日出而作日落而栖的简单日子,就是在这简单的日子里他还有自己的一种快乐,此路不通彼路通,音乐不在文字在。他就是在这种变通的快乐里和我母亲一起像两只张开翅膀的老鹰一样,守护着我们几个孩子慢慢地飞出了山窝窝。雄鹰的暮年已经来临,展现在他们面前的不仅有美丽的田野山川,还有那个鲜花开放的农家小院,更有他们的后代会时常飞回他们的身边,和他们一起瞭望未来的日子,那是一种恬淡的、温馨的、知足常乐的瞭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