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 望
文/山菊满坡
那是一片建筑于二十世纪初期的农家院落群,有的老房子曾经经历过十九世纪末代的沧桑。在那窄窄地深深地巷道两旁,一律的青砖青瓦色调,那是清代特有的农家小院格调。经历了一百多年的洗礼,这些饱受风霜雨雪蹂躏的老房子终于洗尽了往日的铅华,而生活在这里面的家乡人,也早已是知天命以上人的天下了,这儿是年轻人逢年过节回归的地方,这儿是老燕雀们放长思念期盼儿女守望儿女回归的地方,这儿破破乱乱,无论是夏日的浓绿还是冬日的纯白,在绿与白的映衬下更显得这儿无比的荒凉,令人满眼生出无限的惆怅,然而活着的留守者谁也不肯离家半步,这是我故乡的一片老房区。
我的老家就座落在故乡的老房区西头。曾经的人丁兴旺让老房区的人们喧闹了近百年的光阴。三十八年前,那儿曾是年轻人的天下,都在孕育、哺育下一代的生命。二十八年前,那儿正是中年人的部落,家家户户娃娃满院。十年前,家家户户的雏儿已经全部出窝了,唯有一个或两个老人厮守着曾经或苦或悲或乐或愁的日子打发明天的日子。我的父母亲就生活在这样一个由蓬勃走向寂寥的生活区,他们像所有飞累了的老燕雀一样待在窝里,守望着儿女们的归家。
老人们议论最多的是儿女们的孝与不孝,子女是老人守望日子的寄托。我很小的时候就从故乡人一辈辈的议论中大体上知道这些老人们的子女是孝还是不孝,因为处在被爱与不被爱中的老人最有发言权。
在众多的这些故乡的老人中,有一个老太太总搅得我心灵疼痛,就仿佛有人扯着你的手硬往火堆里送的那种恐惧,想起来心就有灼伤的感觉。
我第一次把这个老太太的影子留在记忆里是在十三年前一个夏日的午后,那天我在河里洗衣,一抬头发现田埂上远远地走来一个驼背的老太太,胳膊上吃力地拐着一个野菜篓子,那青青紫紫的蚂蚱菜塞得篓子鼓尖,老太太冒着大汗喘着粗气来到我跟前,夏天的河水映着她满脸的核桃皮,她费劲地蹲在石头上弯腰掬水洗脸,然后又一把一把把沾了泥的蚂蚱菜洗了一遍。我默默地注视了她一会儿,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近了她,她告诉我她有七十八岁了。
她育有三儿一女,她家与我妈家住得不近也不是太远。她女儿与我姐是小学的同学,记得我儿时曾跟着我姐到过她那个矮矮的窄窄的小破屋里去约她女儿一起上晚自习,她一家六口人挤在一个炕头上吃饭,油灯昏黄,看不清他们一家人的脸,只记得她女儿是家中的小幺,很受娇惯,都敢于顶撞父母。
在我眼里,眼前已经快八十岁的人还出来挖野菜已经让我好奇,于是我忍不住问了一句:“老太,您这么大岁数,干嘛还出来挖野菜啊?”
“我的孙女,我不挖野菜我那几只鸡吃什么?”老太太不洗菜了,专门坐在石头上开始了她的诉苦,我又是一惊,我与她从没接言,她怎么愿意向我敞天心扉呢?
“哎呀,您这么大岁数还养鸡作什么啊,有儿有女的,应该享受享受清福了。”我一边洗衣一边说。
“我的孙女,我也想吃个鸡蛋啊,我不养鸡我能吃到吗?”
“你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他们不给你鸡蛋吃?”我满脸的疑惑。
“什么也不给我呢!去年底,我吃的口粮还是通过法院调解,我那几个不孝的儿子才慢腾腾地骂骂咧咧地搬给我一点。”老太太越说越气,象竹筒倒豆一样把她吃的苦把她儿女的不孝说给我听。我从来只认为报纸上报道的这类事会远离我周围的人群,没想到我的故乡就有这类真事。那一时刻,如果我身上带着钱,我想我会拿出来,然而我身上没有带钱。
洗衣回家,听母亲说,这个老太太三个儿子家里灯火通明,吃的用的五花六点,可是待她却不成体统,就在她儿女们都成家的那一年,她的儿子们为了省钱,把他们老母亲的电线电表电灯全扯走了,兄弟们商量着给她打了一斤煤油,让老太太重新过上了点灯的日子,可气的是,烧完了煤油,她的儿子们再也没有一个过问她的照明问题了,都不想主动出钱为她办一点事,象踢皮球一样把她当废物看待。点灯如此,吃饭烧草更是无人问津,愁得这老婆子手犯贱,走到人家的菜园子里,她瞅人不看见会进去拔人家的菜,上了街,瞅人不备,在邻居的草堆里拉起一捆柴草就往家费劲地拖,为此她的品行也惹众乡邻厌烦,这是穷急了的办法。他的儿媳妇却也随附着众人的厌烦丑化自己的老婆婆,几个儿子也攀比一样一个比一个“英雄”,兄弟之间你不孝我比你更不孝,饿坏了的老太太一纸诉状告到了当地法院。
老太太从此在我心头上打下一个深深的烙印,那一年我刚结婚。打我出嫁后的十年里我再也没看见过这位老太太,但我每次回家看望父母总放心不下她,总会跟母亲打听问她是否还健在,得知她还健在的消息,我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总觉得她应该是生活在地狱里。
今年父亲生日那天,我们几个姐妹象燕子一样飞到父母的身边。那天正好是老家的集日,我决定去赶这个久违了的故乡集。快走到老太太的小破屋时,我惊奇地发现那个老太太坐在自家的破门槛儿上张望,走到跟前,我微笑着对她说:“老太,赶集去!”
本以为她还会象早年那样热情地望着我说话,谁知她嘴里嘟囔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那眼神呆滞,蓬头垢面的,我一怔,怎么变得如此让我陌生了,听着她嘴里含含糊糊的发音,我收住了微笑,她已经不认得我了。我一边走一边回头望着她,只见她呆滞的眼球目不转睛朝着一个方向,我想起了那个丢了阿宝的祥林嫂。我身上带着钱,可是我捏着那钱没有掏出来,给了她她还会花吗?
我向母亲诉说了我的所见,母亲说她好可怜,儿子们都缺了大德,一把屎一把尿拉巴大的孩子们一个个都变得一点人情味儿也没有了,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家教出了问题。我听着母亲的话,脑子里飞快地想象着,是不是她年轻时薄待了孩子的爷爷奶奶?是不是她也曾经不孝给儿子们做了榜样?她的儿女们也有儿子,她的子女们会不会也是将来她的命运?
我不敢往下想了,只听母亲继续说:“她受老了磨难了,已经是个痴呆人了,腿也不会走了,出门都在屁股底下垫个草垫子拖着往前挪。”这让我一下子想起了晚年的孔乙已。母亲继续说:“夏天有一次在大街上,她屁股底下拖拉着草垫子,我问她吃过饭没有,她说好饿,我回家给她拿一个馒头,又用塑料袋子盛了点菜拿给她吃,她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侄媳妇好人哪好人哪’,自己想站起来谢我,结果裤子掉了露出了屁股,她也不知道往上拉一把,惹满大街的老娘们发笑,我实在看着不过眼,过去帮她往上拉了一把,实在是太可怜了。”听着母亲的诉说我的嘴巴惊出一个大大的“O”型来。
腊月二十六,我回家给父母送年货,车到老太太门口,我意外地又看见那个坐在破门槛儿上老太太,她依旧是那件装束,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洗过澡吧,也不知道她身上有没有生虱子,依然是蓬头垢面,头上扣着那顶破帽子,嘴里不停地嘟囔着谁也听不懂的话,眼神依然呆滞地向着一个方向望着,望着……
车上我的亲人朋友没有一个人懂得我见到她时的感觉,我坐在车上直奔父母而去,远远地我就看见我的父母微笑着站在家门口张望着,因为我们正带着我们的爱向他们扑去……
2006年1月26日于家中